高台之下, 樂師舞姬們早已就位,教坊使落下手中鼓槌,樂聲便隨鼓聲起,舞姬們亦踩著鼓點翩然起舞。
千餘宮人捧著杯盤自兩側魚貫而入, 將一道道珍饈美饌奉至賓客們的桌案上。
一時間, 眾人推杯換盞,歡笑言談聲不斷, 宗親、朝臣與使臣們都極有默契, 心照不宣地三五結伴,輪流上殿向天子祝壽。
麟德殿內外皆沉浸入一派隆重而歡騰的氣氛中, 似乎與從前無數場宮廷夜宴並無不同。
唯有麗質,坐在榻上漸漸生出一種如坐針氈的不適感來。
她是嬪妃之首,坐得離禦座極近。也不知是不是因許久不曾離李景燁這樣近了,今日竟隱隱感覺他的目光時不時停留在自己身上。
她打心底裡希望這隻是錯覺, 於是趁眾人目光都落在高台下時, 捧起麵前的酒盞飲了一口, 做不經意狀抬眸瞥向禦座附近。
這一瞥, 卻恰對上那雙看似溫潤, 實則意味深長、暗含深意的眼眸。
他果然在看她, 並不是錯覺。
麗質心中一緊,在他喜怒莫測的神色裡緩緩移開視線, 垂頭又替自己斟了半杯酒,默默飲一口, 不再看他。
可餘光之中, 李景燁卻始終沒有撇開眼,仍靜靜望著她,令她莫名感到一陣異樣。
幸好這時又有幾個西域小國派來的使臣結伴行到禦前, 向李景燁祝壽敬酒。
麗質不願再留在正殿,趁著他不得不移開視線與旁人飲酒交談,便悄悄起身後退,從人群後方悄然離席。
此時殿中正喧鬨,似乎沒什麼人注意她的離開,李景燁卻發現了。
他仍在與幾位使臣說話,目光隻從她背影間匆匆瞥過,流露出一瞬悵然若失,隨即便以眼神示意何元士跟上去。
禦座的另一側,裴濟隨意用了兩口酒菜,便衝大長公主拱手:“母親,時候不早了,兒子得離席往彆處去巡視了。”
大長公主正與身邊一位夫人說話,聞言轉過頭來上下打量兒子:“這麼快?還未到半個時辰呢。”
裴濟垂眸道:“今日宮中點的燈比從前的宮宴更多了不少,須更謹慎地防範走水。雖有內侍省的人在,兒子也仍得親自到各處去看過才放心。”
他這樣說,大長公主也不好阻攔,隻能搖著頭道:“罷了罷了,依我看,你如今已在兵部任職,羽林衛的事早晚該交給彆人接手才好,總兩頭跑也不好。”
裴濟抿著唇沒說話,倒是一旁那位夫人寬慰大長公主:“都道能者多勞,羽林衛大將軍可並非什麼人都當得的,誰教小裴將軍年少有為,又最得陛下信賴,自然得多操心些。”
大長公主聽了這話,禁不住笑得有些自豪,當即不再說什麼,大方揮手道:“好了,三郎,快去吧,好好辦事。”
裴濟點頭起身,匆匆穿過人群,循著方才麗質離開的方向,快步順著山道下行。
他已有一個多月未私下同麗質見過了,這一個多月裡,他每日忙碌不已,腦中的一根弦一點也不敢鬆動,唯有夜深人靜時,才能悄悄摸摸那根海棠玉簪解一解相思。
這種感覺,比相隔千裡不能見麵時更難受些——她明明就在不遠處,他卻一步也不能靠近,連看也不能多看一眼。
他好像變得越來越貪心了。
好容易到今天能在人群中遠遠看她一眼,實在有些想念得緊。尤其方才見她離開時似乎情緒有些低落,更令他想親自去看一看。
一路行到坡道儘頭,他停下腳步。
若繼續向東,便是往太液池邊去,若往南,則是去承歡殿的方向。
他略一遲疑,便徑直往太液池邊行去。
太液池邊的宮道上亦是燈火通明,可與麟德殿中的喧鬨相比,卻顯得格外寂靜。他沒走出多遠,果然就在涼亭中尋到了熟悉的身影。
樸素的藕色衣裙,在燈與月的映照下纖纖嫋嫋,他慢慢想起去歲她在涼亭中故意引誘他時的模樣,心中不由有些熱,正要走近,卻忽然發現涼亭外,已有一個人先他一步走了進去,同她說起話來。
是何元士。
他腳步一頓,當即感到一陣涼意襲來,在道邊站了站,才悄悄隱到燈後的樹影間。
……
涼亭中,麗質本借著水邊清風驅散方才飲酒後的昏沉。
才覺清明了不少,便聽春月提醒:“小娘子,何大監來了。”
她忍住要蹙眉的衝動,換上平靜的微笑回過身去,衝才走入亭中的何元士道:“何大監怎未留在陛下身邊?可是陛下有話要吩咐?”
何元士笑得一如往常,態度滿是謙恭:“老奴奉陛下之命,請貴妃在此稍等片刻,陛下許久未見貴妃,有些話要同貴妃說。”
話音落下,麗質便瞥見亭外一個小內侍匆匆離開,循著來路往回去,大約是要去告訴李景燁。
“我知道了,勞煩何大監。”她微笑著衝何元士頷首。
何元士話帶到了,便自覺躬身,退出涼亭外守著。
麗質轉身麵向太液池,坐到石凳上,臉上的微笑慢慢消失,心中則飛快地思忖著李景燁的意圖。
他已有整整四個月未曾到過承歡殿,也未曾召她過去,平日命人分送東西,也多是讓內侍過來,今日突然要見她,到底是為了何事?
想起方才他望過來的眼神,她忍不住有些擔心,難道是她與裴濟的事被他發現了端倪?
可不過轉瞬,她便否定了這個猜測。
她與裴濟已有一個月未見,這一個月裡自不會留下把柄,李景燁若早知道了,絕不會隱忍不發到現在。
想到這兒,她才暫時鬆了口氣,恢複鎮定。
此處離麟德殿雖不遠,可李景燁大約是被眾人絆住脫不開身,過了許久才乘著步輦匆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