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
容紹看著閨女親親熱熱抱著兒子,與妻子相攜進屋,百般滋味湧上心頭,一時裡看住了,直到楚君鉞輕咳一聲,他才回來神來。
“小將軍請坐。”
院子裡放著的石桌石凳,天氣晴好,況屋中窄小貧寒,容紹索性將楚君鉞相請到了院子裡坐下。
“小將軍此次送了大姐兒前來,不知她……”是前來探親還是長居
楚君鉞遂將聖上發現了林碧落,著他押解流放林碧落至此的事情道明,又道:“聞得先太子在此,晚輩既然已經來了,不如容叔帶我去與先太子見個禮?!”
容紹聽得他這提議,頓時心中便有了幾分警惕。原來他還想著,單隻流放大姐兒,倒用不著這麼大陣仗,著兩差私役押解至此便行,何至於要勞動麵前的年輕將軍帶著護衛前來?
--原來是為了先太子嗎?!
難道是當今聖上不放心先太子,還怕他在邊陲做亂,特意派了這年輕的小將軍前來動手斬草除根?
這麼多年過去了,今上倒還是改不了多疑的毛病。
他麵露戚容:“小將軍來的不巧,先太子殿下兩年前便已經不在了,你若是有心,我倒可以帶小將軍去先太子墓前上燭香!”
先太子其實在流放的路上便因思慮過重而染上了病,到得邊陲之後,病入沉屙,一直纏綿於病榻,又因生活困苦,無錢就醫,全憑容紹懂得的一點皮毛醫術來維持,在外麵采些普通草藥熬煮,兩年前終於支撐不住,撒手西去。
楚君鉞的神色裡帶上了凝重之意,忽起身來向著容紹行了一禮,“容叔,有件事情您久在邊陲不知,當今聖上至今膝下尤虛,此次末將前來,一則是送府上大姐兒,另一則卻是帶了聖旨前來,從先太子兒子之中擇一賢明聰慧的王子,帶回京中繼承大統!”
容紹見得他麵上懇切之色不像作偽,又想到今上無子之事,回頭自可向自家閨女探查,連同眼前的年輕男子的來曆也可一並查問,遂拉了他坐下:“小將軍也彆急,先太子倒隻有當初太子妃生的皇長孫一個,其餘的……當初流放的路上,孩子們太小,都夭折了。”
其實當初太子的妻妾裡,不止是夭折了個女嬰,還有個半歲的小兒郎到得四合之後便奄奄一息,沒過幾日便去了,唯有現在活著的皇長孫,比之林碧落大了兩歲多,病了一陣子才緩了過來,後來還是跟著容紹學功夫,身子骨兒才好了起來。
楚君鉞聽得先太子還遺有一子,總算長出了一口氣。
為著此事做的隱秘,怕各地藩王心中有不好的念頭,或者采取什麼行動,今上這才在去年召集各地藩王攜子進京,一方麵做出對諸世子親近的態度來,另一方麵暗中令楚君鉞儘快起身,前往邊陲將先太子的子嗣擇一帶回。
今上還當先太子子嗣頗豐,哪知道先太子也僅留有一子,也不知是不是天意。
當年他不顧兄弟情義,趕走了長兄,奪得了寶座,如今後繼無人,卻隻能回過頭來求助於長兄,真是天理循環。
容紹關心的問題也是義安郡主所關心的問題。
義安郡主牽著女兒進了房之後,但見房內家徒四壁,如今倒是添了桌椅,又及房內多了個原木做成的屏風,做工極為粗糙,將房內右手邊隔開一個空間,裡麵支著張小床,卻是容謙的坐臥之處。
林碧落先時被義成郡主摟在懷裡痛哭,心中倒還好,此刻站在房內卻忍不住鼻端泛酸。她是在義成郡主府生活了一年的人,深刻的體會過身為郡主的優渥的生活。同樣身為郡主,義安郡主的生活簡直是連上京城中尋常百姓家的生活都不如。
義安郡主見她抱著幼子站在房內,神情黯然,心中隻道她不慣見這樣貧窮的生活,也有幾分局促難堪:“大姐兒——”她的女兒本應該是金尊玉貴的長大,隻是因為她當初的選擇,而影響了一雙兒女的生活。
作為親娘,她不是不慚愧的。
可是哪怕再慚愧,卻也並不後悔。
她不能夠想象沒有自己的日子,容紹該如何在這荒涼的四合小村裡苦捱過這一十四年的時光。哪怕她在京中榮華依舊,恐怕此生都良心難安。
“阿娘,我渴了呢。”
林碧落一抬頭便看到了義成郡主抱愧的眼神,她並非無知小兒,立刻便想到了這抱愧的眼神從何而來,故用彆話岔開。
“是是……你看我,都高興的暈了頭,都忘了給大姐兒倒碗水喝。”又去拉摟著林碧落脖子的小兒:“阿謙,你還不下來,你阿姐走了這麼遠的路,彆累著了她。”
小兒在林碧落懷裡窩的正舒服,聞言頗有幾分不情願。不過他向來懂事聽話,到底還是小心掙紮著要從林碧落懷裡往下跳。林碧落見他這不情願的小模樣,攬緊了他往凳子上一坐,逗他:“阿弟叫謙兒麼?阿姐不累,你是想到地下去還是讓阿姐抱一會兒?”
“我……我想讓阿姐抱著!”小兒雙目亮亮的盯著林碧落,倒引得她輕笑一聲,在他左右臉蛋上各親了一口。
“謙兒好乖!”不但乖,還一點也不認生。
義安郡主倒了碗水,林碧落見得她端過來的碗也是粗瓷大碗,比之她家仆人用的還不如,心中更是酸澀。許是血脈天性,哪怕麵前婦人容顏殘老,可是那殷殷期盼的目光裡滿溢了欣喜關切,她將碗裡的水一口飲儘,將碗放到桌上,又拉住了義安郡主的手:“阿娘你坐!”
“大姐兒,你回來……住幾日?”
問出這句話的時候,義安郡主心中是極為不舍的。
但是瞧著大姐兒這般回來,也不似流犯,唯有探親。她已經十四歲了,明年便可出嫁了,說不準便是在成親之前來瞧一瞧親生爹娘。
一想到這點,義安郡主的眼眶便紅了。
連小兒也側頭打量著她,目中眷戀不舍甚濃,小心的將林碧落的脖子環緊:“謙兒不要阿姐走!阿姐留下來陪謙兒!
“好。既然謙兒喜歡阿姐留下,那阿姐就留下來。不過……阿姐也沒地方睡啊,要不讓阿姐睡謙兒的小床?”
小兒連連點頭:“嗯嗯!”
她見得義成郡主又想親近又忍不住傷感的模樣,握著郡主的手一笑:“我才進了家門,阿娘便要趕我走嗎?我被聖上流放到了四合,阿娘就算要趕我走,我又能去哪呢?看來隻能在隔壁蓋間屋子來住了.”
義安郡主忙低頭拭淚,抬頭之時眼中滿是淚花,隻是麵上卻帶著笑意:“傻丫頭!阿娘怎麼會趕你走呢?阿娘盼你還盼不來呢!”怎麼想如今都像做夢一樣。
又問她被聖上流放是怎麼一回事。
林碧落便將她被義成郡主接回去養了一年,不成想此事被捅到了禦前,這才有了流放之事,隻不過隱去了楚君鉞當殿求親一節。
“阿姐她……到底還是知道了。”義安郡主思及姐妹倆最後一次見麵,心中諸多傷感。
“你姨母她可好?”
“挺好。”林碧落想一想,哪怕義成郡主府後院諸多女人,但是姨母她自己不在意,便算不錯吧?
“阿娘你不知道,姨母去年還添了個小表弟呢,如今是兒女雙全。”
義安郡主還當這些年義成郡主定然生了許多兒女,哪知道統共才一兒一女。
“我記得阿蘭也不小了,應該已經出嫁了吧?”
想起虞世蘭那莽撞樣兒,如今還不知同秦二郎怎麼磨呢。林碧落更是笑了起來:“我離開的時候,蘭表姐她還沒訂親呢,也不知道這會兒訂親了沒。我可就不知道了。”
又問了些她流放路上的事情,聽得她提起的儘是哪座城池有特色,哪裡的某種小吃味道極好,義成郡主決非傻子,她自己當初流放途中受了多少罪,如何不知,立即便從中嗅出了不尋常:“外麵那位少年將軍……他是何人?”
若不是押送人員恂私枉法,自家大姐兒哪可能這麼舒服的來到邊陲?
林碧落無奈,隻得將楚君鉞家世來曆一一道明。原本是簡單的幾句話,可是她近來與楚君鉞極為親密,不覺間講起此人來口氣便有幾分親昵,義安郡主是過來人,哪怕瞧出端倪,可是想到楚君鉞前程似錦,而大姐兒此後唯有留在四合,二人千裡相隔,身份上又是天差地彆,唯有心中黯然,愈加替女兒傷心,卻也是不肯將這層傷心表現出來。
母女倆坐著說了許多話,義安郡主恨不得將林碧落十幾年間成長點滴一時之間說儘了。
問起林家養父母來,林碧落便讚他們宅心仁厚,又道這麼多年從不曾被偏待。隻是提起林保生便生出悲傷之意,道他已過世數年。
“我記得他年紀還輕,可是得了惡疾?”
當初何氏成親之後,還帶著林保生去給她磕過頭。義安郡主記得那年輕男子很是憨厚的模樣。
林碧落隻得將林保生之事講了一遍。
提起這些,義安郡主便想起了當初收到大姐兒托人捎來的銀兩衣物,便又問到:“當初你托了人捎來的銀兩,說是自己賺的,難道你在做生意不成?”
這可是說起了林碧落的得意之處。她自問在東林書院學琴棋畫之類,到了最後也隻是略通皮毛,大約這輩子都不可能在這幾藝裡麵撥尖了。可是若論起做生意養家糊口來,旁人卻也比不過她。
於是她便將自己當初開鋪子之事一股腦兒講了出來,但見義安郡主在她的講述之下露出驚訝讚歎的目光,也不知怎的,在義安郡主這種目光之下,她便有一種小孩子真心要炫耀自己所長的心理來。大約是義安郡主這種毫無保留的欣喜慈愛又極有興致的目光鼓勵了她。
她以往從不覺得自己做的這些有什麼值得驕傲的事,可是似乎這些事情在義安郡主的眼裡卻全是值得驕傲之事,樁樁件件都讓她露出真心讚賞的目光,聽到激動之處,甚至要伸手摸摸她的腦袋,一副以她為傲的模樣。
母女倆聊著這些,她倒不再傷心流淚,多年愁苦的臉上終於帶上了喜色,時不時摸摸林碧落,似乎是要確認一下眼前之人到底是真是假。
連容謙也窩在林碧落懷裡聽住了,隻乖乖坐著,將小腦袋擱在林碧落肩頭。
房內一家三口訴彆後生活,院子裡容紹與楚君鉞講完了正事,便隨意聊些閒事。
當聽得眼前之人是掌管東南水軍的楚家後人,容紹便又問候了楚將軍,不知不覺間,話題便又扯到了林碧落身上。
假如不是要盼眼前的楚三郎,容紹是極為想回到房裡,一家四口團聚。
不過這會兒能從楚君鉞口裡聽到自家閨女的事跡,容紹也是極為高興的。
院門外守著的護衛們靜靜侍立,日頭從正午漸漸偏西,十二郎小心的挪動腳步,探頭往院子裡去瞧,見容紹用粗瓷大碗白開水招待他家少將軍,他揉著肚子與一旁的十一郎小聲嘀咕:“十一,你肚子餓不餓?”
十一郎自然也是餓的。大家早晨出發的早,還未到中午就到了四合,可是自進了這院子,主人家都不曾提起要留飯,哪怕肚子餓也隻能捱著。
十二郎鬼精鬼精,索性跑到馬車上去,將林碧落的包袱提了出來。走的時候,何氏給林碧落弄的大包襖,彼時怕差役是步行,隻想著精簡了又精簡,也隻準備了幾件衣服,以及一點吃食。吃食路上已經被消滅光了,一路走來天氣漸熱,原來的棉衣便給包了起來,楚君鉞又帶著林碧落在路過的城鎮成衣鋪子裡置辦了幾件。
十一郎拉著他死活不讓他進去:“……裡麵氣氛正好,少將軍正在麵見嶽父,說不定成敗在此一舉,你跑進去做什麼?”
十二郎瞪他一眼:“蠢蛋!我再不進去解救少將軍嶽父,少將軍是鐵打的胃,餓壞了他嶽父,將來他肯將閨女嫁給咱們少將軍才怪!”
十一郎:“……”
這家夥總是有許多歪理!
十二郎提了林碧落的包袱進去,提示的也特彆巧妙。
“少將軍,三娘子還是大清早吃了一點子,這會兒保不齊餓了呢。馬車上還有路上帶的點心,不如我讓十一拿進來給三娘子吃?!”
他敢打票,假如這會兒他提起來,“少將軍你餓壞了吧?”又或者“屬下我餓的抗不住了能開飯嗎”之類的話,定然會被自家主子給踹出去。可是若提起三娘子來,院子裡這兩個人恐怕都會心疼。
果然。
十二郎提起這事兒,容紹頓有幾分懊惱:“看我這腦子!真是高興壞了!”起身便去敲房門:“阿妹,大姐兒恐怕餓了,有話留著晚上再說吧?”
這會兒母女倆才發現時間過的飛快,說著說著竟然已經大半天過去了,連林碧落懷裡的小兒都已經靜靜睡著了。
他雖然聽得有趣,到底是小孩子,中午還要歇上一會兒,哪怕強撐著睜著眼睛,可是到了最後,上下眼皮打架,到底還是粘在了一起,哪怕睡著了,兩隻小手還在林碧落腰帶上抓著。
義安郡主引著林碧落將容謙放到了小床上,又替他蓋好了小被子,母女倆相視一笑,更添親近。
哪怕骨血親人,深厚的感情也是點滴積累。
特彆是對於林碧落來說。
義安郡主與容紹待她之心乃是慈父母之心,哪怕多年不減,深愛不移。可是做為女兒,她對親生父母委實陌生。
“阿娘,我幫你做飯吧?”
林碧落挽著義安郡主要去廚下。
“你走了這麼遠的路,定然累了,還是阿娘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