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渡靈體質。...)(2 / 2)

修真界第一幼崽 紀嬰 16773 字 3個月前

秦蘿絲毫沒有懷疑,很快露出崇拜和欣喜的神色。

傅清知被這樣的眼神看得有些臉紅。

麵對懵懂稚嫩的孩子,她毋須戴上太過沉重的假麵。在這個秘密的空間裡,許許多多壓在肩頭的重擔一點點消去,她深吸一口氣,握緊手裡的刀,一步步向前。

從很小的時候起,傅清知就和其他孩子不一樣。

妖魔鬼怪大多由生靈所化,被無窮無儘的怨氣折磨,喪失理智、隻懂得肆意殺戮。

傅家追求一擊斃命,對於妖邪從不留情。這是無可厚非的決議,畢竟邪祟皆為惡,幾乎不可能被修士感化,與其同它們多費口舌浪費時間,不如儘早結束戰鬥。

若是本心為惡的邪物,她自能毫不留情一刀殺之;然而極少數時候,揮刀之際,傅清知總會生出一些奇異的感受。

譬如幼年前往一處城郊的荒園除魔,那邪祟分明渾身戾氣、作惡多年,與它四目相對的刹那,年紀尚小的女孩卻莫名感到前所未有的壓抑與悲傷,如同沉沉洪水,將她衝撞得無所適從。

邪祟最終還是死於一名師兄的刀下。

臨行之前,在城郊不遠處的一位老者口中,傅清知得知了荒園往事的來龍去脈。

那園中曾住著一家大戶,平素行善積德,卻受歹人所害,一夜之間慘遭滅門。全家上下十幾口人命,於枉死後爆發出參天怨氣,數道魂魄遭到邪氣侵染,彙聚成那禍世邪祟。

他們自有不甘不願,然而長刀揮去的刹那,不但喪失了往生的可能,連向旁人傾訴血淚冤屈都做不到。

那日回程的時候,小小的女孩感到了前所未有、讓她無所適從的悲傷。

傅清知沉默著抬起視線,將長刀收入鞘中,伸出空無一物的右手。

她的雙手生滿了握刀留下的繭與疤,曾經沾染過不知多少血跡,此時此刻卻被白光照亮,顯出玉一般的白。

神識緩緩凝聚,指尖觸碰到奄奄一息的黑影。

“感靈體質,不但能與邪祟靈體產生交互,還可以把澄澈的靈力渡往它們身體之中,嘗試消除邪氣,送其往生。正因如此,感靈體質也被稱作――”

伏魔錄凝神微頓,凝視著少女指尖溢出的瑩白氣息:“渡靈體質。”

說老實話,對於此情此景,它也感到十分驚異。

感靈體質極為罕見,從多年起就已銷聲匿跡。懷有這種體質的人往往多愁善感、脆弱多疑,要想運用好“渡靈”的能力,更是難上加難。

傅清知不愧是個天才。

她從小到大從未得到相關方麵的指導,卻已能領悟到渡靈的手段,更為可貴的是心性堅韌、心懷悲憫,居然沒被那些濃烈的負麵情緒逼瘋。

瑩潤的光澤宛如流水,自少女指尖傾瀉而下,緩緩淌入黑影之中。

秦蘿從未見過這樣神奇的景象,倏地睜圓雙眼。

光華流瀉,於黑影中無聲擴散,好似絲絲縷縷的細線勾連成片。光與影交織纏繞,彼此碰撞又散開,最終絲線迸裂,化作如霧般的輕煙,氤氳在黑暗之間,點亮一團又一團的柔光。

像水又像風。

屬於少女的澄澈靈力悠悠探入、緩緩彌散,看似溫和,卻擁有無法抵擋的力量,將黑霧似的邪氣怨氣一並吞噬,隻留下被濯洗一清的白芒。

傅清知的指尖在輕輕顫抖。

曾經執刀除魔的時候,她悄悄嘗試過這個法子。從最初的生澀到後來的逐漸熟稔,每回都像見不得人的小偷。

這並不是她頭一回在旁人眼前這樣做。

在年紀尚小的時候,傅清知曾當著一位師兄的麵,嘗試觸碰一道即將消散的邪祟。

那時她的手法十分稚嫩,用了很長一段時間才將它慢慢安撫,隻可惜不過片刻,不遠處便又衝出數抹黑影,試圖將他們一行人置於死地。

那道邪祟在亂戰之中被一刀斬斷。

“它們皆是邪物,既已作惡多端,又有什麼相助的必要?降妖伏魔天經地義,我們不應對它們生出太多憐憫。”

師兄正色告訴她:“你想救它們,它們卻想殺你。師妹可曾聽過農夫與蛇的故事?倘若有了不合適的同情,隻會將你引入死地。”

傅清知想告訴他,其實不是這樣的。

她不會對所有邪物都生出憐憫,隻是在偶爾的時候,會感受到無比沉重的痛苦與悲傷。

它們生活在日複一日的折磨中,被邪氣操控心智,迫不得已隻能進行殺戮。在它們心裡,是常人無法想象的難過。

她能感受到,所以想要力所能及地相助。

可解釋的念頭終究還是被壓回心底,一個字也沒說出來――

那師兄說著頓了頓,長歎一口氣:“師妹,你是傅家首屈一指的天才刀客,倘若涉足這些不切實際的邪門歪道,師父會作何感想?”

於是那天的傅清知再沒反駁。

她是父親的驕傲,是傅家嶄新且鋒利的刀。優柔寡斷、甚至對邪祟生出同情,是刀客畢生的恥辱。

回憶紛亂,一股腦充斥於識海。傅清知努力穩住心神,悄悄看上一眼秦蘿。

她年紀那樣小,對許多事情都懂得不透徹,這會兒全神貫注看著光華流淌,眼睛裡滿滿全是晶瑩剔透的亮色。

沒有欲言又止的猶豫,沒有對她濫好人行為的質疑,秦蘿覺得這幅場景漂亮又厲害,便毫不掩飾神色裡的崇拜,櫻桃色唇瓣微微張開,變成扁扁的圓。

莫名其妙地,叫人覺得無比安心且輕鬆。

“傅師姐……黑氣沒有了!”

女孩的嗓音清脆如鈴,傅清知定了定視線,抬起眼睫。

渾濁黑氣不知何時消散殆儘,如今眼前仍是一道虛無縹緲的人影,與不久前截然不同的是,人影之中暗光流淌,如雪如波。

她看見人影輕輕轉過頭,沒有言語,亦不見五官。在極致的靜謐裡,無比壓抑沉悶的苦痛感漸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少女般輕盈的躍動,以及一點點欣喜,一點點感激,與一點點溫柔的暖意。

影子慢慢俯身,光華跌落在少女漆黑的眼瞳裡頭。

那是與邪氣完全不同的感受,溫和得幾乎讓她落下淚來。

邪氣散儘,徘徊於人間的亡靈自當前去往生。

秦蘿自始至終沒有開口說話,看著那道人影盤旋在傅清知身邊,點點白芒淌動,仿佛將她擁在懷中。

即便笨拙又匆匆,可這是它唯一所能做到的致謝。

影子悄無聲息地消去了。

“它這是前去往生了嗎?”

破陣引的效果尚未消失,秦蘿仰頭環顧四周,末了定了定神:“傅師姐好厲害!”

傅清知像是被她的目光灼了一下。

少女聲音很低:“這沒有……沒有什麼厲害的。”

“才不是呢!我和其他所有人都沒辦法像這樣――這是隻有傅師姐才能做到的事情。”

粉色的小蘿卜丁湊近一些,眼睛裡是快要溢出來的驚喜。秦蘿說著頓了頓,顯出些許好奇:“傅師姐,這不是壞事,為什麼你不想讓彆人看見呢?”

若是往常,傅清知一定不會做出回答。

當然,也不會有誰對她說出這樣的問題。

也許是秦蘿不摻絲毫雜質的目光,也許是此時此刻覆蓋四野無窮無儘的寂靜,又或許是出於那縷影子消逝的時候,在她眼前留下的一抹餘光。

借著破陣引形成的隱秘空間,被壓在心底多年的情緒一點點顯形,傅清知握了握拳。

“我爹爹他們……不喜歡這樣。”

傾訴是一種奇妙的感受。她原以為這是難以啟齒的秘密,如今言語順著舌尖淌下來,居然生出了前所未有的輕鬆與寧靜。

纖細的小小少女垂下眼睛:“過分的憐憫隻會帶來落敗,對於刀客來說,這種行為很不務正業。”

秦蘿靜靜地聽。

“其實――”

她咬了咬牙,心口倏地一揪:“其實我不想像那樣打打殺殺,無論是刀客還是劍修,為什麼非得整日揮刀拔劍,沒有消停的時候?”

就像一個笑話。

身為刀修世家傳人、修真界小有名氣的刀修天才,其實傅清知一點也不喜歡殺戮。

可她沒得選擇。

父母的厚望、家族的重任、名氣的累積,無數雙眼睛死死盯著她瞧,身為傅家的孩子,她隻能咬緊牙關一步步往前,一遍又一遍拔刀。

至於她真正想做的事情,被小心翼翼藏在心底最深的角落,偶爾悄悄拿出來看一看,都會像個心虛的小偷。

倘若告訴爹爹娘親,她壓根不想做什麼絕世無雙的刀客,一定會見到他們極度失望與憤怒的神色吧。

秦蘿好奇偏了偏腦袋:“那傅師姐想做什麼?”

和小孩說話,總能給人一種無形的輕鬆。

他們向來天真而不世故,不懂得大人世界裡許許多多約定俗成的規則,即便說出一些在外人聽來離經叛道的話,也不會讓他們覺得多麼匪夷所思。

傅清知沉默半晌。

“我想幫一幫那些邪祟。”

她說:“能幫到它們的人似乎很少,雖然沒辦法遇見每一個身受折磨的魂魄,但無論如何……能幫一個是一個。”

說到最後,連傅清知自己也覺得不好意思,輕輕笑了一聲:“很幼稚,是不是?”

她說著低了頭,目光無處可去,飄飄然落在腰間的長刀。

這番話聽起來蠢極了,和所謂的“絕世刀客”相比,簡直稱得上自甘墮落。哪怕是在涉世未深的孩子眼裡,也――

“怎麼會幼稚!”

圓圓小小的一團薄粉倏然闖入視線,秦蘿一本正經,揚了揚脖子:“這是隻有傅師姐才能做到的事,你很厲害啊。”

她剛才認認真真思考過了。

傅師姐擁有極高的刀法天賦,又能與邪祟相互感應,無論怎麼想,都是第一條道路更加暢通無阻。

“如果是其他人,一定會毫不猶豫想要繼續練刀,得到好多好多法寶和名聲吧。”

秦蘿仰頭板著臉,杏眼倏忽眨了眨:“可是傅師姐卻想要幫助它們,讓它們不那麼難受,能夠擺脫邪氣往生――雖然沒有什麼天下第一的名頭,但對於它們來說,你一定是全世界最好最好的人。”

說到這裡,她揚唇笑了笑:“你看,剛剛那個姐姐就很喜歡你呀!如果沒有你,她肯定會一直一直特彆難過,你能幫助她,就已經很了不起了。”

沒有任何征兆,傅清知忽地有些眼眶發熱。

從小到大,她一直是個膽小鬼。

就連她自己也覺得,那個願望太過幼稚無能,如同不值一提的笑話。

光罩生出的白芒好似月色,悄然無聲落了滿地。

在破陣引的籠罩下,這方狹窄的圓形天地獨立於秘境之外,亦獨立於那些異樣目光與閒言碎語之外。

寂靜無聲的光團裡,整個世界,隻剩下她與秦蘿兩人。

傅清知聽見一聲極重的心跳,也望見秦蘿被光芒打濕的眼睛。

“有想做的事情很棒很棒啊!不管是怎樣的願望,隻要自己喜歡,就一定有意義。如果能堅持做下去,也許得不到太多東西,但肯定會覺得特彆開心。”

秦蘿有些興奮地看著她:“我聽陸師兄講,在山洞裡還有很多很多被封印的邪祟。傅師姐,如果有你在,一定可以救下它們――我們一起去吧!”

……其實那根本不是試煉的目的。

邪祟就應該被毫不猶豫地誅殺,沒有修士會在意它們的感受,就像話本子裡,沒人會關注連名字都不配有的炮灰反派角色。

它們存在的意義,僅僅是增加試煉難度,讓弟子們的通關之路不那麼一帆風順。

其實她也不是那麼勇敢的人。

不敢違背爹娘的意誌,不敢說出那個潛藏在心底、與所有人的期待都毫不相符的願望,更不敢在父母的注視下,堂堂正正說出自己喜歡什麼,又究竟厭惡什麼。

她方才已經嘗試過一次離經叛道,感覺並不壞。

如果……再來一次呢?

傅清知想,她定是被那對杏眼裡忽閃忽閃的光暈迷了視線。

否則在陡然加劇的心跳裡,她一定不會如方才這般應答:“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