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魂?”
一刹的死寂後, 水鏡之外驟然響起男人的驚呼:“那道影子的確是龍的形體吧?但――這怎麼可能?”
“禦龍城的秘境裡,應該是頭一回現出龍影。”
斷天子輕撚白須,樂嗬嗬晃了晃手裡的酒葫蘆:“這有什麼不可能的?不過真是稀奇, 多少人夢寐以求的神龍魂魄,居然被一個小女孩喚了出來。”
“但她壓根不是劍修!”
發出驚呼的青年緊緊蹙眉:“潛淵劍應當隻能感受到劍修的劍意, 她一個樂修, 如何能與一把劍互通?更何況,她也沒拔劍啊。”
“誰說她與潛淵劍互通了?”
斷天子咧嘴輕笑:“從一開始, 潛淵劍和龍魂就是兩個不一樣的東西。”
多年前的浩劫之中,神龍為守護城池身受重創,那位仙道大能將其封印於城中,在一旁留下潛淵劍鎮守。
龍魂凝聚了神龍的神識, 而潛淵劍, 則蘊含著屬於仙人的劍意。
它們本就是截然不同的兩種事物, 秦蘿就算不是劍修, 也能通過音律與龍魂彼此感應;而與之相對地, 即便無法喚醒神龍,要想得到潛淵劍的承認――
斷天子眉梢輕揚, 嘴角笑意沒停,往嘴中送了口酒,仰頭望向水鏡。
千百年間, 秘境之中從未出現過此般景象。
狂風呼嘯不止,揚空的亂石裹挾著飛沙, 黑霧與血色於半空暈開,凝聚成一片迷蒙不清的暗影。
水鏡裡的一切都顯得不是那麼清晰, 越過氣勢磅礴的神龍之影,還能見到另一道璨白刺目的光。
白芒如刀, 爆出一束勢不可擋的銳利鋒芒,一瞬之間竟勝過了陽光的色彩,向著天穹的方向直直上刺。
烏雲層層破開,宛若棉絮被刺破一個大口,流瀉出久違的盈盈清光。四麵八方暗潮洶湧,唯有這道白光一往無前,光芒之下,映出一抹纖長瘦削的影子。
“潛淵劍……也被拔離劍鞘了?”
駱明庭看得目瞪口呆:“站在劍身前麵的,是夏見星師弟?”
這種事情簡直離譜。
秦蘿之所以進入這場幻境,全因覺得有趣。小孩沒那麼多爭強好勝、誓要突破秘境征服神龍的心思,在秘境裡玩得那叫一個雞飛狗跳,可就是這樣的秦蘿……
此刻居然被神龍之影牢牢護住了?
更離譜的是,不僅龍魂出世,連潛淵劍也被另一個年紀不大的孩子取了出來。
雲衡看得目瞪口呆,百思不得其解:“他們是怎麼做到的?”
對啊。
樹枝覆蓋下來的陰影裡,秦樓靜靜抬頭,鳳眸微深,淌下幾分靜默的困惑。
一個調皮搗蛋、涉世未深的女孩,一個性情溫和、同樣年紀輕輕的少年,他們究竟是怎麼做到的?
而當時邪祟狂湧,拔劍的分明不是秦蘿……在九死一生之際,她為何還要為了彆人,致意立於群魔之前?
水鏡外爭論四起,幻境內的氛圍有如琴弦緊繃,容不得絲毫鬆懈。
秦蘿本是在全神貫注彈奏音律,不知怎地耳邊忽然嗡嗡一響。
當下情形緊迫,她沒來得及及時做出反應,等察覺不對抬起腦袋,不由愕然怔住。
肅殺之氣經久未絕,身邊的狂風卻悄然停下,四周靜悄悄的,聽不見聲音。
不久前的黑氣與邪魔全都不見蹤影,她置身於一片白茫茫的世界裡,沒有天空和大地的界限,一眼望去看不見儘頭。
她渾身上下沒有力氣,除了睜開雙眼四處打量,什麼動作都做不到。再眨眼,秦蘿又一次看見禦龍城。
這次的視角十分奇怪,仿佛她飛翔在遙遠的天邊,城中的一切都顯得渺小而密集,好似畫卷一幅,於眼前驟然打開。
這似乎是很久之前的禦龍城,房子不像後來那樣高大宏偉,大部分小小矮矮的,瓦片青黑,連成一排排錯落有致的線。
街上行走的人形形色色,男人身穿簡約舒適的棉布衣裳,女子長裙蹁躚,掩唇同身邊的夥伴竊竊私語,偶爾發出幾聲輕笑,眉眼彎成小小月牙。
秦蘿的視線不受控製,順著長街緩緩下移,來到某處偏僻街角,終於定定停下。
清晨的日光溫暖和煦,照亮街角屹立的一家早點小鋪。一男一女忙裡忙外,來往百姓絡繹不絕,身著白衣的年輕劍客踱步而來,似是感到些許疲累,在小鋪裡的木凳坐下。
包子圓圓軟軟,清湯小麵浮了幾片蔥花,被端上桌的時候,有一團又一團白韉奈屢熱氣飄飄散開。
劍客低頭拿起筷子,靜靜去聽食客們嘈雜的絮語,以及夫妻二人中氣十足的談笑。一樹日光落下,映出街邊幾個結伴玩耍的小孩,兩個戴著鬥笠遮陽的女人,一個站在樹下看書的青年,以及劍客眼底愜意的笑。
時至此時,眼前的景色仿佛當真成了一幅畫卷,從正中央被一把撕開,露出內裡藏著的另一番景象。
這時候的禦龍城更大也更氣勢磅礴,樓閣高聳、綠蔭成片,與秦蘿印象裡的模樣相差不多。
她再也找不到那名劍客,街上人來人往,無一例外皆是男人――
街頭行走的,揮斥方遒高談闊論的,乃至於坐在學堂裡念書的,一件件青衫白衣翩然而過,城池偌大,晃眼望去,竟不見一襲裙擺。
這是禦龍城裡真正的景象,與幻境之中全然相反。
秦蘿看得皺了眉,視線被牽引著一路往下,距離地麵越近,所能見到的景象也就越發清晰。
街角的早點小鋪不見蹤影,被另一家酒樓取而代之。
高樓之中滿座喧嘩,卻再也尋不到女子的身影,唯有廚房角落蹲著一個洗菜的瘦小女孩,被廚子呼來喝去,唯唯諾諾不敢出聲。
再眨眼,一名少女帶著弟弟來到藥廬尋藥,明明是瑟瑟寒冬,二人衣物卻單薄破舊,補丁處處。
不知是誰在身後竊竊私語,毫無掩蓋的念頭,聲音徑直傳入所有人的耳朵:“就是她,自從爹娘過世,便成天在街上拋頭露麵。一個女孩罷了,能成什麼氣候?與其如她那般不知廉恥地擺攤,倒不如早些尋個夫家嫁了――這不是長得還不錯嗎。”
而在秦蘿所熟悉的城主府裡,一高一矮兩道身影自圍牆躍下,少女翻飛的白裙宛如蝶翼,即將落地之際,被另一名女子接在懷中。
她笑得靦腆溫和,瞳孔卻燦然如星辰,抬眼望向蜿蜒而密集的長街小巷,情不自禁一路小跑。
“我問過你爹爹,可否將你帶出禦龍城,傳授一些醫術,同我一起雲遊四方。”
白衣女子緩緩跟在她身後:“他覺得你年紀太小,讓他放心不下。等你過幾年長得更大,便可同我離開。”
這是意料之外的欣喜,少女雙目晶亮地回頭,眼底溢出水一樣的流光。
“這幾年間,努力修習吧。”
女子笑著看她,被清風拂起額前碎發:“我五年之後便來尋你,帶你去更遠的地方――咱們約定好了。”
緊隨其後,周遭兀地一暗。等畫麵迅速展開,眼前又成了另一幅不同的景象。
時值深夜,年輕的女孩從書房外跌跌撞撞跑出,靠坐於一棵蒼老巨木之下,把自己縮成小小的一團。
“我想不明白。”
她流著淚,小聲對著近在咫尺的大樹說:“為什麼祭劍的一定是我?明明都是爹爹娘親的孩子,為什麼兄長可以繼承城主之位,我便要送死?隻因為我是女孩?可我畫畫寫字分明都比他更好。”
四周皆是高高的圍牆,暗影如墨,將她渾然吞沒。
聶扶荷抬眸,遙遙望一眼不可觸及的天空。
“什麼‘年紀太小’,什麼‘放心不下’,他隻不過想留下一個祭劍的工具而已,大騙子。”
她把臉埋進膝蓋裡頭,聲音模糊得有如嗚咽,聽不清楚:“可我和顧姐姐……我們明明早就約定好了。”
這應當是聶扶荷無意中聽見城主與家臣密談,提到了要將她祭劍的那件事情。
夜風吹得樹枝嘩啦作響,少女周身的氣息一點點沉寂,聲音低不可聞:“我在史書裡看過,多年以前,禦龍城並不是如今這樣。如果那位仙人看見這樣的禦龍城,還會如多年前一樣,義無反顧地保護它嗎?”
還會像那樣……義無反顧地保護它嗎?
又是一次閃回,眼前所見的事物都像玻璃裂開,化作一塊又一塊碎片。
秦蘿懵懵懂懂心有所感,正要伸出手去觸碰,忽地眼前一晃。
碎片倏然消散,化作絲絲縷縷纏繞不絕的白煙,在塵煙之中,她見到一條停在半空、半隱半現的長龍。
它的身軀雖然隕滅,神識卻仍存於世間,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就這樣不為人知地注視著城中每一處角落。
然後也越來越失落,漸漸喪失為之奉獻一切的理由。
“仙人,我們城中皆是無名小卒,不值得你拚命至此。”
白煙消弭的瞬息,記憶裡最後的畫麵緩緩展開。
這是許多年以前的禦龍城,恰逢邪魔入侵,白衣劍客執劍而立,將三男兩女護於身後,斬滅急急撲來的異種。
見他已是傷痕累累,身著布衣的女人身形劇顫,泣不成聲:“這些魔物太多了……沒辦法的。”
“不錯。”
她身側的少年亦是道:“仙人,我們死了便是死了,你不一樣。你天資超絕,是當今名滿天下的大能,怎能和我們一樣葬身於這座小城之中――還是快些離去吧。”
劍客卻是搖頭。
“每個人橫豎都是一條命,有什麼不同。”
他道:“說到底,我不過是個會用劍的普通人。論文試,比不上這位秀才;論廚藝,比不上這位廚娘;我亦不懂得打鐵鍛造、繡花插針,在許多地方,都要遜色於諸位不少。”
青年說著一頓,日光下瀉,墜入他漆黑如深潭的眼瞳,蕩開縷縷微光。
劍客笑道:“更何況不久之前,我們還在同一個屋簷下一起吃過包子――無論彼時還是齊力禦敵的現在,我們都在做同一件事情,不是嗎?”
他言罷抬手輕招,應是得了感召,天邊濃雲翻滾,巨龍破空而來。
青年撫過它的腦袋,回眸笑了笑:“而且我想,它一定也是這麼認為的。”
長龍發出一聲心滿意足的長嘯,霎時淩空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