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譽臉色越來越黑。
若是隻有霍嫵留下的留影石,要想證明宋闕的邪修身份,恐怕還需要一段時日。
與之對應地,倘若隻有秦蘿記下的這一顆,頂多說明人人敬仰的琅霄君入了邪道,無法與千年前霍訣的冤屈聯係在一起。
時隔一千年的遙遠距離,因果於兩段彼此勾連,彙聚成一條漫長的線。
宋闕置身於中心,被牢牢縛住,無處可逃。
“不……不是的。”
他被莫淩之拂去麵上血漬,模樣不似最初那般狼狽,忍著痛抬頭看她:“這也是幻術!秦樓便是霍訣轉世,他們為了幫兒子脫罪,這才把一切罪責全都推在我身上……相信我,你信我一回。”
他輕顫著說完,話音落下,不由怔住。
曾經無論發生什麼,永遠隻會笑吟吟跟在他身邊的道侶……後退了一步。
莫淩之從來都滿懷期待與崇拜地看他,如今望去,唯獨剩下滿滿的茫然與嫌惡。
不是的。
他是高高在上的琅霄君,法修天賦絕無僅有,從小到大謙和溫馴,一路平步青雲,是無數平民百姓、修道後輩的敬仰之人。
可為什麼……她要皺著眉頭連連後退,仿佛他是個一無是處、令人惡心的垃圾?
宋闕氣急攻心,又吐出一口血,咬牙看向宋譽。
自從他“覺醒天靈根”,顯露出超高天賦,爹爹便對他最是寵愛。
察覺到他的目光,錦衣男人氣得發抖:“孽子!我宋家怎會生出你這個敗類!你、你遲遲無法突破渡劫,竟是因修習邪術?”
宋闕渾身戰栗。
再抬眸,是一張張麵露憎惡的臉,一個個修士低頭看著地上的他,毫不掩飾麵上情緒,目光如刀,一下又一下刺在他身上,無處可逃。
“真看不出,琅霄君竟是這種邪徒。”
“邪修啊。他千年前能在幽明山做出那種事,這麼多年過去,不知道還害死了多少人。”
“霍訣豈不是被他折磨得……我當初參加過討伐霍訣的戰役,沒想到居然成了他的棋子。”
恍恍惚惚,他莫名覺得這副景象有些眼熟。
……對了。
一千年前的幽明山事變後,在那個死氣沉沉的地牢,霍訣就曾麵臨著這般境遇。
恐懼、嫌惡、驚懼。
無數斥責充斥在耳邊,躲不掉也避不開,隻能一遍又一遍徒勞解釋,環顧四周,希望能找到哪怕一個站在自己這邊的人。
可是沒有。
就連他心愛的女人也紅著眼眶一步步退開,眸中滿是絕望失望:“那些事真是你做的?你怎麼能――”
宋闕說不出話,心口陣陣發疼。
當初霍訣被打斷骨頭的時候,他在做什麼?
他似乎是站在旁邊,抿著唇止住笑。
身上的傷口生生作痛,沒有莫淩之渡來的靈力後,渾身疼得如同散架。
宋闕竭力吸氣呼氣,目光顫顫,掠過不遠處的秦樓。
秦樓沒有笑,瞳孔很暗,看不出情緒,而在他身邊,秦蘿緊緊牽著他的手。
宋闕羞恥得咬緊牙關,牙齒咯咯作響。
他恨不得死。
全完了。
這一次他敗得徹徹底底。
他從十歲起便下定決心,要成為當世最強最有名望的修士,好不容易積攢了一身修為,好不容易尋到了傾慕的道侶,好不容易一天天一年年地斬妖伏魔、做儘好事,終於得來百姓的尊敬崇拜。
一千年,全完了。
這兩顆留影石定會迅速流傳,從今以後提起宋闕,隻會是個草菅人命、道貌岸然的偽君子。
他不甘心。
他怎麼可以身敗名裂?!
“當心,是邪氣!”
有人急急出聲,邪氣尚未散開,便被另一人沉沉壓下。
在場皆是身居高位的大能,對付身受重傷的宋闕,可謂輕而易舉。
“身為正道子弟,卻對他人設下如此毒計,甚至屠殺整個霍家。”
坐在門邊的紅衣女修懶懶笑笑:“不知應當如何處置?死了會不會太便宜他。”
“不如和霍訣一樣,打斷骨頭廢儘修為,丟進牢裡。”
她身邊的黑衣幼童吃吃笑:“不過他犯下的罪過,可比當時霍訣被定的罪多得多。這千年間死在他手中的無辜之人,少說也有百來個吧――靈虛子,你是仙盟刑審堂一把手,打算怎麼做?”
“此事還需再做商議。”
白衣白發的老道麵色沉凝:“若按慣例,應是廢除修為、筋脈儘斷,鎖入心魔之中。”
心魔。
宋闕麵露驚恐,身形一顫。
他的心魔曾在無數個噩夢裡出現過。
霍訣、那個被奪走天靈根的男孩、幽明山被殺的修士、前前後後所有死在他手裡的人……全都來尋他償命。
而他聲名儘毀,身邊無人相助,無論莫淩之還是爹娘,全都視他為肮臟之物,他一遍遍絕望求救,得不到回應。
如果永生永世被關在那裡,他一定會被折磨瘋掉的!
“不、不要!”
最後一絲心理防線被徹底擊破,曾經淩淩如謫仙的青年慌不擇路,試圖抓住莫淩之腳踝:“淩之、爹,你們幫幫我!我已經改過自新,不做壞事了!”
莫淩之被嚇得一呆,下意識後退避開。
這是她曾經滿心崇拜的男人,掀開一層溫馴和煦的外殼,如今毫無遮掩出現在她眼前的,不過是個膽小怯懦、心腸歹毒的小人。
她仰慕的大義無私,溫文爾雅,一切都是假的。
他的天靈根是殺害旁人所奪,修為源於骨血滋養的邪術,就連如今高高在上的地位,也是踩著另一個少年被毀掉的整段人生,一步步往上爬。
她曾經聽宋闕許許多多次說起霍訣,說起那場魔淵之前的對決,當初有多崇拜,如今就有多失望、多惡心。
“你的心魔,就是他們對不對?”
她的問題模棱兩可,但宋闕定會明白。
青年遲疑片刻,瑟瑟發抖:“幫幫我,我們結為道侶這麼多年,我一直心悅於你……”
莫淩之知道了他的答案。
她覺得有些難過,也有些好笑。
女修避開他的觸碰,毫不遮掩眸中的惡心與厭惡,嗓音冷如寒霜:“我瞎了眼,才會同你結為道侶這麼多年。”
有幾個男修上前將他製住,宋闕垂頭一動不動,任由自己被捆仙繩縛住。
眾叛親離,身敗名裂,臭名昭著。
宛如一個逃不開的報應,當年他對霍訣所做之事,十倍百倍地來到了自己身邊。
家人,愛人,名聲,修為。
他什麼也沒有了。
*
大人們還要商討一番事宜,秦蘿年紀太小,被提前放了出來。
外人無法進入正廳,江星燃、陸望、謝尋非、小師姐、白也和雲師兄駱師兄都在外靜候,見她出來紛紛上前,詢問結果如何。
“好像說,會把他關進自己的心魔裡。”
秦蘿老實回答:“不過在那之前,要先查清楚他害了多少人。”
“聽說你爹娘出去找你,我們都快擔心死了!”
江星燃長出一口氣:“還好沒出什麼大問題――那可是琅霄君啊!居然能毫發無損從他手裡活下來,你們真是撞了大運。”
駱明庭小嘴叭叭:“倒也不是毫發無損……咦,回來時候的那些淤青,你爹娘用靈力消掉了?”
雲衡還沉浸在掉馬的悲傷裡,悶悶不樂站在角落,又因為擔心她,悄咪咪投來一道目光。
秦蘿撓頭笑笑,點點腦袋。
他們之所以平安無事,多虧了伏伏的建議,提前準備好那張求救用的符咒。
自從哥哥洗刷冤屈,伏伏終於不用繼續躲躲藏藏,變成了一本大書的模樣。
她從正廳出來的時候,它還叉著手手滔滔不絕,大談特談琅霄君做過的壞事,說到氣頭上,還一下子跳了起來。
於是在場所有人都看見一本大書用李小龍的姿勢飛身而起,書頁刷地一甩,重重打在宋闕臉上。
……不過,它好像有點不好意思和哥哥說話,彆彆扭扭的。
“我沒事啦,哥哥也很好,你們不用擔心。”
秦蘿把手背到身後,踮了踮腳尖:“娘親說了,等這件事結束,我們要好好慶祝一下。”
她剛剛說完,便聽見一陣噠噠腳步聲。
前廳建在彆院入口,距離大門很近。
這會兒門前聚滿了看熱鬨的修士,礙於身份所限,自知不能進入彆院打擾,全都乖乖站在外邊。
忽有一道身影搖搖晃晃地進來,凝神看去,居然是個三四歲的小男孩。
他身上瞧不出有什麼靈力,懵懵懂懂快要摔倒,秦蘿趕忙上前將他扶住,緊隨其後,是一對匆匆進入院子的少年少女。
“對不起對不起,我家弟弟年紀太小不懂事,看著熱鬨就跑了進來。”
少女一把將小孩抱住,語調溫和:“差點就摔倒了……多謝你幫他。”
“沒關係。”
秦蘿搖搖腦袋,仰頭看去,不由微微怔住。
麵前的少女生有一雙柔美鳳眸,柳眉彎彎似遠山,膚色雖是冷白,頰邊卻有淡淡的淺色紅暈,抹去了纖弱病態。
這是她記憶裡熟悉的模樣,出現於不久前轉瞬即逝的心魔幻境,卻也與霍嫵有著極其微妙的不同。
駱明庭不愧是名揚蒼梧仙宗的交際花,上前輕笑搭話:“我看三位的打扮,不像是衛州人。”
“我們來自北方的雪山。”
少年咧嘴:“我妹妹喜歡到處玩兒,恰逢百門大比,我便帶家人們來衛州看看。”
他說罷戳戳少女胳膊:“弟弟給我來抱吧。”
話音方落,門外又探進一個腦袋:“喂――裡麵有什麼好看的?我訂下的大餐快到時候啦!快出來上車!”
“那是我二弟,總是咋咋呼呼的。”
少年接過男孩,穩穩當當抱在懷中:“抱歉打擾到了各位,我們先行告辭。”
“有緣再會。”
少女微微笑笑,長睫輕垂,朝著秦蘿眨眨眼睛:“謝謝小妹妹。”
秦蘿呆呆看著她。
少女轉身離去的刹那,不遠處響起江逢月元氣十足的嗓音:“蘿蘿!彆站在那裡發呆啦!”
秦蘿回頭看去,娘親渾身綁滿繃帶,一把推開前廳大門,哥哥和爹爹隨她一並出來,陽光落了滿身。
江逢月向著她招手手:“快來快來,爹爹娘親和哥哥帶你去吃好吃的!”
再轉身,陌生的少年少女已然不見影蹤。
自蔥蔥蘢蘢的山林中,響起一聲悠揚馬鳴,以及馬車上晃來晃去的風鈴叮當。
時隔千年,當一切塵埃落定,許多曾經相識的人,似乎已經沒有了相見的理由。
逝去之事不可追,而彼此牽係的人與物,終會再相逢。
一息風聲過,於朗朗明日下,女孩抬眸遠眺,杏眼彎出小小的弧。
當她邁步向前,裙擺被夏風揚起,踏踏馬蹄聲伴隨著遠去的風鈴,悄然散在風裡。
秦蘿也朝著娘親揮揮手:“來啦――!”
[卷五?兩相牽?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