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6 章(1 / 2)

奉旨撒嬌 不是風動 9156 字 3個月前

春雨綿綿, 入夜後淅淅瀝瀝地落下來,帶來一陣涼氣。

不是倒春寒的時候了,王跋卻覺得冷, 從腳心到頭頂的冷。

他本來應早在家中,不過因為早就厭倦了家中的婆娘和在春獵中給他出了醜的兒子, 便先去花街酒樓快活了一番, 今夜的酒溫好了, 仿佛格外醉人似的, 連帶著他也在溫柔鄉中磨蹭了許久,耳邊隻記得那位叫鶯兒的花娘溫聲勸:“再喝一杯罷,大人, 再喝一杯……”

京官禁入風月場,故而他沒有備下轎子。出樓下雨, 他並未記得帶傘, 正要回頭找花娘借一把時, 卻發覺花樓的大門已經關上,連帶著整個街道都寂靜無聲, 一盞燈都找不到了。好像在他踏出酒樓的那一瞬間,這一片地方便陷入了一個黑沉的夢境, 仿佛有個開關一樣陡然關閉,唯獨他一人還醒著。

他隻得踏入雨中,沒走幾步, 腳下卻踩到了什麼冰涼僵硬的東西,他低頭一看, 頭皮一炸,不由得暗罵一聲晦氣——那居然是一隻被剜了眼睛的死貓,灰敗零落地躺在街角腐爛,放了不知道有幾天了。

雨水不斷淌落,而且有越來越大的趨勢。王跋加快了腳步,想越過這黑沉沉空無一人的街道,好早日歸家。興許是酒後勁大,他覺得渾身都在慢慢地涼下來,手腳也開始不聽使喚,有一點微微的麻痹感。

突然,前方有燈火亮起,飄動搖晃的,仿佛是燈籠——王跋心頭一喜,料定是出來打更的更夫,有了人,他便可以使喚此人送自己回家,腳步卻頓住了。

那不是更夫,那是一個——不,一群人,整整齊齊地提著燈等在雨中,這些人統一著深紅色的直身鬥牛長官服,身佩繡春刀,乍看上去仿佛一列麵無表情的紙人,麵目模糊而整肅、充滿了殺氣。

王跋從未見過這樣製式的官服,這一刹那心頭一緊——他直覺,這些人就是衝他來的!

他不知道對方來者何人,是何身份,但他清楚,從古至今有一種人,即便服飾變化,稱呼變化,即使他們的存在被反複抹去又反複重現人眼前,但他仍然知道他們是來殺他的。

最早以前,這些人由身份地位最高的人豢養,隻為認定的主人效忠,包括生命和其他一切,他們的名字叫做死士。

他想跑,然而已經不受控製地往地上倒了下去,視線模糊中,他瞥見的最後一個影子,是巷子儘頭一個不曾放下的明黃色轎輦,與它的主人一樣隱秘而傲慢。

*

“刑罰第一,梳洗,開水燙肉,以蘸鹽鐵刷刷之,皮肉剝離,白骨顯露。亦可用竹槎搓之,骨肉嗶剝如撒豆而落。”

“第二,抽腸,鐵鉤由肛入腸,勾出百尺,腸曳曳人不死,腥臭難聞。”

“第三,切膚灌水,以竹管引之,銳痛難熬,而外見神色如常,僅腫脹失色而已。可摘去喉骨,令其收音。”

……

陰冷的地下室中,最初還有連綿不絕的慘叫聲,最後已經沒有聲音了,隻有猶如獵物瀕死前呼哧呼哧的氣音,依稀可辨彆,還在努力吐出完整的字句。

明慎坐在一牆之隔的地方,雙手握著一個湯婆子,放在膝上,他垂著眼睫,認真地看著湯婆子上的竊曲紋,乖巧恬靜的模樣與這裡的陰森肅殺格格不入。他是那樣好看又安靜,第一次見到他的人不免都會多打量幾眼,覺得這個少年應當出現在天子明堂,而非帝王私刑之所。

玉旻則低頭問他:“不舒服嗎?不舒服便回去罷。”

明慎搖搖頭,伸手握住他的手,什麼話也沒說,可是神色還算安定。玉旻稍稍放了心,問完後,便揮手讓身邊的人進來了。

門簾搖動,帶入滿室的血腥味。

來者正是明慎春獵時看見的那位麵生的將軍,他麵上有道疤痕,看起來也是常在生死線邊行走的人,聲音也沙啞粗糲,好似被砂石滾過:“他準備招了,陛下要進去聽聽麼?”

玉旻低頭對明慎道:“朕很快就回來。”而後站起身。

但明慎也跟著一並站起了身,扯住他的袖子,小聲道:“我也想去,旻哥哥。”

玉旻看了看他,也沒說什麼,牽著他的手進去了。去地下室的門簾低矮,那將軍伸手為他們扶著簾子,明慎經過時,卻看見這漢子唇邊露出了一抹冷漠而嘲諷的笑容。

血腥氣更弄了,火把和壁燈熊熊燃燒著,但也很難一下子看清東西。明慎剛剛下來,在看清東西之前,便循著一聲突兀的慘叫望了過去,也是在同時,玉旻的手伸了過來,捂住了他的眼睛。

“朕本來是不想讓你知道這些的。”玉旻低聲道,他站在明慎身後,另一隻手扶著他的肩膀,帶他緩緩前行、坐下。明慎感覺到自己離聲音發出的地方越來越近,心跳也跟著越來越快,手心冒出了一點汗來。

他以前是個連魚都不敢殺的人,在宮裡,他們在池塘中抓到小魚和泥鰍,向來都是程一多料理。後來,他隻身一人去了江南,大病一場,霍冰衣不解帶地照顧他,亦大病一場,兩兄弟輪流病來病去,明慎的身體反而好些了,開始敢出去見人,買菜回來,或是動手給霍冰宰一條魚,煲了湯喂給哥哥喝。

死人,他見過。抄家那一晚,他看見自己的母親穿著盛裝,戴著他父親做的珠花,軟軟地貼著牆根倒下來,沒有血也沒有傷痕,看起來好像睡著了一樣。後來明慎才從他人口中聽說,“霍氏女服鴆自絕身亡”,至於他父親,明慎當晚沒有見到他,史官也不屑於給伶人出身地明家人記上任何一筆。

隻知道是都走了,親哥哥也走了,天地間隻剩下他一個人。

王跋的喉嚨被摘掉了,有一個小太監在逐字逐句讀著他的唇語。

明慎聽了一些,知道王跋已經交代了張念景的大多數罪狀和把柄,還在繼續認罪,那種悲苦的氣音聽得明慎也要窒息了,可很快又被其他情緒所包圍——憤怒的,難以置信的,心寒的。

殺過無數人,欺壓過風華正茂的翰林同事,把人逼瘋,也強搶過民女,毀人清白,姑娘自縊身亡,未婚夫跟著去了,兩家人想討個公道,卻換來一場毀屍滅跡的大火。被彈劾時嫁禍告發自己的人,當著親生兒子的麵活活打死年事已高的老母親……

如此不止,他們暗殺過玉旻,給小公主的飲食中下過毒,隻是因為陰差陽錯和玉旻的疑心而從未成功,他們妄圖延續長達二十多年的地位不滅,越過任何人構建他們狼奔豕突的時代,無人敢管,無人敢言。

明慎微微發著抖,玉旻仍然捂著他的眼睛,隻是默不作聲地離他近了一點,讓他靠住自己的胸膛。

不知過了多久之後,王跋斷斷續續地說:“沒……有了。”

“還有,繼續說。”

“真的……沒……”

“加刑,上水銀。王大人,你聽說過‘沉銀’麼?在您頭頂切開一個十字,灌水銀進去,水銀沉入你的身體裡邊,讓血與肉分離,而您會痛得跳出來……對,便是從自己的皮跳出來,一個血紅色的人,您見過麼?我們是見過的,還不止一個。”

“我說!我說……當年!霍家,霍——和明——”

明慎心中陡然一空。

“彆怕。”玉旻道。

“霍家和明家!我說,我什麼都說,去抄家的人是我,其實明家人罪不至死,聖旨隻是將他們貶為庶人……太上皇聽了張大人的話,隻想動霍家的,根本沒有注意到明家人!明逸和霍如琢的婚事根本沒被霍家人承認,霍如琢也被趕出了霍家,那件事根本和明家沒有關係……”

明慎如遭雷擊,覺得渾身寒冷,冷得尺關咯咯作響。

“你說什麼?”明慎低聲問道,雙眼平視前方,即使他的視線被玉旻的手擋住,隻留下一片黑暗。他的聲音嘶啞,以至於聽起來和他本來的聲音大相徑庭。

“是張大人……張大人,他說,明氏出絕色,那個被送去霍家的小男孩他暫時動不了,可是聽說還有一個小的,寶貝似的被明家養起來……可抄家時太亂,不知道去了哪裡,居然沒找到,就這樣了……後來聽說是誤打誤撞進了宮裡,後麵大人還找過一次,未能如願。”

“為什麼沒找到?”

這次卻是玉旻出聲了,他問道,“抄家的時候,為什麼剛好叫你們找的人跑了出去?”

“我……不知道,真的沒找到,明家幼子……長得是真好看,可惜後來長大了,張大人說不玩大的,隻玩小的,讓給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