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嚴刑拷打的人氣息漸漸微弱。像是知道自己大限將至一樣,地上的血肉模糊、蠕動的人形發出了類似笑聲的氣音:“是,是我們錯了,廢除了這麼多年了,繡春刀,飛魚服,暗,暗衛,錦,衣衛,皇家死……士,張……以為向您示好,便能讓您麻痹大意,陛下真夠絕,是那個人……低估了你。”
明慎聽見緩緩的抽出兵刃的聲音——
不是玉旻在拔刀,玉旻沒有動作,可那聲音他很熟悉,是玉旻從小用到大的一柄質地特殊的長劍,名字叫新塵,玉旻視其為珍寶。如今此劍贈與了彆人以表器重,正是那位新上任的將軍。
不到最後時刻,不該由玉旻本人親手掃除。
皇家死士已經廢除上百年,黨爭禍患由此起,民不敢高聲語亦由此禍,這個東西的產生常常伴隨著暴.政和無法控製的、打著皇家招牌的惡行,玉旻走到這一步,也是明慎沒有想到的。
他來了京城快一年,卻不曾熟悉玉旻身邊的許多事,他不知道他的旻哥哥曾經被數次暗殺,不知道張黨竟然跋扈至此。他曾以為小公主告訴他的事情是童言無忌,卻不知道那正是兄妹倆親眼見識過的黑暗。
玉旻察覺到明慎在哭,於是溫聲哄道:“回去吧,阿慎。朕必將害你親人的餘孽挫骨揚灰。”
他捏了捏明慎的肩膀:“朕保證,還給明家一個清白真相。”
明慎卻伸手摸上自己的眼睛,將玉旻的手拿了下來。他沒有答複玉旻的話,而是擦了擦眼睛,對一旁的將軍問道:“可以讓我來嗎?”
將軍聞言停下腳步,詫異的看著他,卻還是將手中的劍遞給了他。
玉旻皺眉看著他:“阿慎?”
明慎深吸一口氣,伸手捏了捏玉旻的手,小聲道:“旻哥哥,我沒事。”
他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尖:“我覺得他該死,我可以親手殺了他,為父親母親報仇嗎?”
這個理由合情合理,他等著玉旻的答複,玉旻卻突然鬆開了他,退後兩步,靜靜地注視著他,眼神變得幽暗而深沉。
那眼神就跟當年程一多告訴他“您不在阿慎就不吃飯”時一模一樣,他也曾這樣認真打量、觀察過明慎的一舉一動。
他就那樣看著明慎的眼睛,仿佛想要從裡麵找到什麼東西,可那雙眼裡什麼都沒有,清澈如往昔,帶著微微的緊張和一種慎重思考過後的決絕。與當年不同,當年的明慎是狂熱的、不計後果的,如今的明慎卻十分冷靜。
他輕聲道:“好。”
明慎於是舉起劍,走到已經奄奄一息的人麵前,竭儘全力忍著自己的反胃看過去——隨視線落下的還有他手裡的長劍,撲哧一聲,軟軟地穿過人的身體。
唯獨隻有他自己知道,他不為了什麼,隻為了那些嚎啕氣血的冤魂,為了一個年輕人的大好前程,為了自己深愛著的父母,為了……一個更加堅強鎮定的自己,足以與玉旻並肩。
他楞在了那裡,殺人的恐懼讓他全身顫抖,不知道要做些什麼,立在原地,好似一個茫然無措的孩子。可玉旻走過來握住了他的手,帶著他把劍抽了出來,並丟去了一邊。
玉旻把他抱在了懷中,接著又調轉了方向,直接把他打橫抱起來,一言不發地往外走。他徑直出了陰森的地下室,走出了彌漫著令人作嘔的氣息的地牢,走到地麵上去,迎著微風細雨把明慎放在馬車中,用大氅裹住他。
他道:“你沒有必要做到這一步,阿慎。我要生氣了。”
明慎小聲道:“你不要生氣好不好?”
他又開始擦眼睛:“我不想你總是那麼累,我不想你因為我被人覺得荒唐,我想幫你,旻哥哥。”
“朕知道。”玉旻低聲道,“我們家阿慎已經很乖了,對不對?可是偶爾旻哥哥也會希望阿慎不乖一點,他可以像玟玟那樣胡鬨撒嬌讓朕頭疼……我希望你永遠天真快樂。”
明慎破涕為笑:“玟玟胡鬨撒嬌,可是她什麼都懂。”
“是,所以你要多學學她。”玉旻吻了吻他的額頭,“回去幫朕批折子罷,皇後。謝謝你今天幫朕打跑一個壞人。”
*
次日,王跋已死的消息震驚朝野,引起一片嘩然。
大理寺作報告時被數次打斷,花了很長的時間才說完今早發現的結果:王跋因醉酒誤入農家豬圈,被發.情的公豬給拱死了,以至於屍身下裳丟失,死形奇形怪狀,沒有明顯傷痕。
在場的朝臣中,隻有明慎心知肚明,沒有傷痕的原因是因為那些脫落的皮肉、被刮乾淨的骨骼全部掩蓋在衣服底下,表麵上看著完完整整,內裡已經被酷刑掏空。
張念景當庭失態,大聲疾呼:“天子治下,皇城腳底,堂堂二品大員就這麼不明不白地死了?此事定有人作祟!”
卜瑜站了出來,歪頭問道:“張大人,您的意思是說禁軍無能,所以才導致了……嗯,王大人衣衫不整地出現在豬圈裡的事情嗎?”
另有一人跳出來,笑道:“我看是他自己居心叵測,非要嫁禍給禁軍!”
禁軍統領也出來澄清了,指出他們的確發現過王跋酒後失態,準備幫助他回家時,卻“遭到了王大人的訓斥”,於是隻好作罷。
明慎仔細思考過後,插在這個人之後也站了出來,一本正經地道:“大將軍說得對,此事與禁軍何乾,眾所周知,陛下一向對禁軍嚴格要求,難道王大人不是自個兒得了癔病,一頭撞入豬圈裡,無藥可醫嗎?”
此話一出,整個禦史台都沸騰了——雖然王跋已死,但明慎此刻原話奉還,將王跋在禦史台說的那些話全部丟了回去。
神官在一邊恨不得跳起來搖旗呐喊。
玉旻道:“你是幾品的官?這裡沒有你的事,宛陵明氏罰俸三年,給朕出去。”
明慎:“……”
卜瑜:“……這個場景似曾相識啊。”
神官興奮道:“大家快看啊!宛陵明氏拍馬屁又拍到馬腿上啦!”
明慎乖乖出去了,不過繞了個路,出去後就直接去了長寧殿,窩在玉旻平常批改奏折的地方,開始吃點心零食。
一炷香時間後,玉旻回來了,不動聲色地瞅著他。
明慎佯裝鎮定:“臣又沒有錢了。臣要請假三個月……不,四個月,臣還要去花樓補珠花。”
玉旻二話不說把他扛起來往裡麵走,把明慎摔到床上時,兩個人都笑了起來。
“你怎麼這麼能呢,嗯?”玉旻俯身問他,捏他的臉,“小嗲精?”
明慎努力澄清:“我不是嗲精,我是要當您最能乾的臣子的。”
他看了看玉旻,終於良心發現,補充了一句:“……還有最能乾的皇後,我哪邊都不會放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