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青瓦閒作坊(1 / 2)

第二天一早,天剛蒙蒙亮,蘇離離便起床洗漱。

晨曦中的後院靜謐清新,從井裡汲來的水流晶泄玉般從她指間劃過,涼涼的觸感讓蘇離離玩心忽起,一揚手,一串水珠灑了出去。她仰頭看見院外的一棵黃桷樹,正抽著嫩黃淺綠的新葉。

古來文人騷客多愛詠春傷秋,蘇離離獨不喜秋天。天氣實如人之心性,隆冬嚴寒,盛夏酷暑,都是至情至性,毫不做作。春天萬物欣然,如人微笑;秋天卻似幽閨怨婦,雖是色衰傷情,偏不肯痛快零落,隻哀婉個沒完。

蘇離離洗完臉,略略澆了一下菜地,覺得離那怨婦還有大半年光景,心情甚好,提了水便去廚房做飯。不多時,便端了碗甜米粥,推開了角落裡那間小屋的門。那塊木頭睜著眼,望著屋頂斜齜出來的一塊板子,見蘇離離進來,目光勉強落在她身上。

蘇離離將他扶坐起來,自己坐在床沿,用勺子挑著粥,香糯清甜。那人臉色不似昨日蠟黃,然而蒼白得沒有血色,唯有一雙眼睛仍清冷犀利。蘇離離將勺子伸到他唇邊,他便抬手道:“我自己來。”聲音低沉,卻帶著沙礫相撞的清越。

蘇離離格開他的手,冷笑道:“自己來?一會兒你就得離了這裡!”

他並不表示訝異,隻眼神微微一沉,蘇離離頓了頓,接道:“搬到東麵那間空屋去,嘻嘻,你也自己來嗎?”

這本是個小玩笑,他卻很不賞臉,抿著薄唇道:“為什麼救我?”

蘇離離覺得此人防備之心太過,性子又冷,便也收了玩笑的態度,正色誠懇道:“不是我要救你,是你要死在我門口。你若死在我隔壁的門口,我連花板的薄皮匣子都不送。既救了你,你在一天,我不會餓著你凍著你;你若有仇家尋到這裡,我也護不住你,這是你的命。你明白嗎?”

蘇離離說得分明,他聽得清楚,點了點頭。蘇離離展顏一笑,讚道:“明白就好,我喜歡明白人。”她舀起一勺粥送到他唇邊,“昨天剛拉回木材,吃了飯我還要忙。這屋子潮,你筋骨有傷,住久了會落下病根。東麵還有間廂房,堆著東西,一會

兒我收拾了,你住那裡去。”

她再舀一勺,又喂到他唇邊,“你叫什麼,當真不說,我就叫你木頭了。”他竟又點了點頭,蘇離離便笑道:“木頭,你多大了?這總不是秘密吧。”

木頭注視蘇離離半天,緩緩吐出兩個字:“十四。”

“你的傷一時半會兒好不了,以後叫我少東家吧,過兩天再看你能做什麼。”蘇離離淡淡道。

“我?”木頭惜字如金。

蘇離離眉毛一挑,“難不成我白養著你?你要覺得叫東家折了你的身份,叫我大哥也成。”

“你?”他聲音更高。

蘇離離不再應他,端了碗要走。木頭打量她兩眼,悶聲道:“你多大啊?”

蘇離離嗤笑出聲,“還不服氣,你十四,我十五,你不該叫我大哥嗎?”

吃完飯,蘇離離便燒了熱水,讓程叔提到澡間,將木頭擦擦洗洗,換藥。木頭腿上有傷,打著木夾板,身上也多處外傷,一洗洗了大半個時辰。趁著他梳洗,蘇離離騰出東屋,掃淨積塵,鋪了洗淨的棉褥。雖是最普通的藍棉布,卻散發著淡淡的潔淨氣息。少時,程叔將木頭背了過來。蘇離離多的是男裝,揀了兩套給他,穿著有些嫌小。

蘇離離扶木頭倚床坐好,伸手推開了一旁的窗戶。太陽已升了起來,陽光慷慨地灑進房中,照在木頭臉上。木頭合上眼,微仰著頭,深深吸了一口氣,仿若隔世重生。蘇離離見他舒展開來的樣子,心底似有泉水細細流動,柔聲道:“等你傷好了,我帶你去郊外逛逛。”

木頭微微睜開眼,陽光映在他的眼睫上,像鍍了一層金。他唇角輕輕扯起一道弧線,笑容雖淺淡,卻如和風暖陽。蘇離離抬頭看去,窗外三分春色,平添了一分。

棺材鋪子的生意從不會門庭若市,也不會顆粒無收。蘇離離的鋪子在如意坊的最尾端,因為她家的棺材做工精良,在京中小有名氣。

柏、樟、鬆、楠,應有儘有;方圓闊窄,各成氣象。雕花意態峭峻,彩畫栩栩如生。板間嚴絲合縫,滴水不漏,用朱砂打底,大漆罩麵。幾道漆下來,棺木鋥亮如鑒,屈指一叩,聲如璫玉。

蘇離離對著賬本訂單安排活計。每天上午木工師傅過來把

板裁得曲直合度,張師傅援刀雕刻,蘇離離調漆勾繪,程叔拉板送貨。生意不徐不急,不飽不饑。

木頭既不肯吐露一字,蘇離離便一字不問,隻對人扯謊說木頭姓木,雍州人,家人死在戰亂中,他孤身流離,落腳在此,留在店中給程叔幫把手。

世間一隅靜好,卻是乾坤繚亂。放眼天下,各州兵馬並起,因怕擔了反叛之名,成為眾矢之的,還不曾有亂兵入京。外麵州郡已是兵荒馬亂,四野奔逃。個把流民,官府不管,百姓也見怪不怪。木頭之事也就被蘇離離順理成章地遮了過去。

程叔抽空,做了兩支拐杖。月餘之後,木頭傷勢稍愈,雖整日沉默,偶爾也挾著兩支拐杖,單著一隻腳,在院子裡走動。蘇記棺材鋪,前門臨如意坊,後角門卻在百福街。蘇離離平日坐在大堂,偶爾往後院看看活計。後院九丈見方的空地便是做棺材的地方。從左至右,從整木到成板,零落散放。

院子東西分廂,各占兩間。蘇離離住在西麵第一間,隔壁卻是個大書房,四壁書櫥,積塵厚薄不一。木頭隨手翻出幾本,卻是天文地理、人物雜記、經史子集,無所不包。東麵廂房第二間住著程叔,第一間如今便是木頭住。

從窗戶望去能見著一塊蔥翠的菜地,是個院外之院,從東牆小門就可走到那裡。院裡一口水井,波瀾不驚。井側卻是一道葫蘆架隔出的蔭涼,葫蘆蔓攀著架子,正作勢要結果。白牆青瓦外,長著一株粗壯的黃桷樹,正掛著滿樹黃桷蘭,清晨落入院中,幽香四溢。一牆之隔,意趣橫生。

木頭行走不便,更幫不上什麼忙,常拈了本書,坐在小院曬著太陽看。這日午後,院落寂靜。蘇離離對了一遍訂單上各家棺材的進度,一一記了,閒下半天來,便去後院洗兩件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