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初夏院中事(1 / 2)

這一季有金黃的枇杷新上市,擔在竹筐裡,襯著碧綠簡樸的葉子,沿街叫賣。

蘇離離愛吃各種果蔬,買回來一大籃子,拈一個,撕開黃澄澄的皮。枇杷果肉多汁,咬一口甘如飴餳,清新甜香。蘇離離仰在竹搖椅上,舌尖舔一舔唇角,對木頭歎道:“世上還有比吃新鮮水果更舒服的事嗎?”

木頭坐在鋪子大堂的櫃台後,給她抄這個月的訂單,聞言白了她一眼。蘇離離又剝了一個枇杷,剔皮去核,正欲拿去引誘木頭,便見鋪子正門外緩緩走進一個人來。蘇離離放下枇杷,擦了擦手,莫大已將一個包袱擲在櫃台上,道:“今天是來買棺材的。”

木頭繃著一張俊臉,頭也不抬,仿若未聞。

月餘不見,蘇離離愣了愣,道:“你娘去了?”

莫大點頭,“前天就去了。這是二百一十兩銀子,那天掙的,我們對半兒。零的十兩是買棺材的。”

蘇離離轉到櫃台後,數了數銀子,毫不推辭,坦蕩無恥地將包袱包好收了,方抬頭道:“要什麼樣的棺材?”

莫大道:“你估摸著給吧,我急用,現成的最好。”

蘇離離便將他引到裡院,指了一口大棺材道:“這個怎麼樣?以前一個老員外家訂的,他一死,他兒子不要這個,改換了便宜的。這個就擱這裡了。”

莫大也幫蘇離離拉過幾回木料,見那板子七寸厚的獨幅,連連搖頭,“彆彆彆,我娘這輩子也就那樣,你這香樟整板彆嚇著她。那個鬆木四塊半就很好,就那個吧。我娘喜歡好顏色,你多畫點花在上麵。”

蘇離離歎氣,“你那二百一十兩能買次點的金絲楠木了,這個香樟原也不算頂好。”

莫大道:“那二百兩是上次和你斷袖,你應得的。”

蘇離離緩緩抬頭,無言地仰視他良久,想說什麼,到底忍住了。

兩人轉出後院,蘇離離問:“莫大哥,你有什麼打算?”

“喪事辦完我就走,到外麵闖闖看,順便找找我兄弟。到時候也不跟你辭了,回來再說吧。”

蘇離離點頭,“你一個人,萬事小心。”說著走到大堂裡,木頭已抄完了訂單,

歇了手看著賬目,見他們出來,也不理會,端了蘇離離涼在那裡的茉莉花茶喝。

莫大看他對人愛理不理的模樣,有些不放心,扭頭對蘇離離道:“離離,我不在你可彆跟這小子斷袖,等我回來,我們斷袖。”

木頭一口水沒咽下去,嗆了出來,咳個不停,褐黃的茶水灑了一櫃台。

莫大奇怪地瞅他一眼,蘇離離欲哭無淚,一把拽了莫大出門,苦口婆心地教導道:“莫大哥,斷袖這種說法文氣得矯情,咱們小老百姓,就說盜墓,直白!”

莫大點頭,“明白,明白。”

送走這個主顧,蘇離離轉身回來。木頭一臉似鄙夷非鄙夷的神色,眼光涼涼地把她從頭到腳、從胸到屁股丈量了一遍。蘇離離將剝好的枇杷拈起來吃了,見木頭這般看她,冷笑著指點道:“看你這麵相身材,額無主骨,眼無守睛,鼻無梁柱,腳無天根,這輩子也隻得落魄了。再把死魚樣的眼珠子瞪著,該有的那點運氣也破敗了。”

木頭額上青筋現了一現,默然無言,拉開抽屜,收拾賬冊單據。蘇離離往搖椅上一坐,忍不住笑,卻閒閒地吩咐道:“把櫃上的水擦了,過來歇歇。”

月換星移,木頭腿上的夾板綁了三個月,終於拆了下來。大夫來看過之後,說恢複得很好,大讚他骨骼清奇之餘,也極力誇讚自己醫術超群,能將骨頭接得這麼嚴絲合縫。末了,他拍著木頭的肩膀道:“小夥子,好好再養兩個月,我包你今後走路都看不出來腿折過。”

木頭不鹹不淡地應付著,蘇離離一邊數銀子一邊挑刺,“真好了嗎?什麼叫骨骼清奇,我看是骨骼怪異吧。他還沒走路,怎知道不是一條腿長一條腿短?”

大夫道:“沒有的事,我家九代行醫,他這樣嚴重的傷,我是從來沒見過。”

蘇離離將一塊碎銀子放到大夫手上。

大夫看著銀子,道:“可他好得這麼快,我也是從來沒見過。這兩個月還彆忙著走。”

蘇離離又數一塊。

大夫慈祥地打量著木頭,“這一年也彆使力,能走了也要慢慢地走。”

蘇離離再數一塊。

大夫臉上笑出了一朵花,“少吃辛辣,彆涼著了腿。要是真的這條腿短一點

,也是常事,有一個好法子可以解決。”

蘇離離咬牙把最後一塊碎銀子放到他手上,大夫舉到嘴邊咬了咬,收到衣兜裡,湊近蘇離離耳邊道:“治長短腿兒,有一個不傳的秘法。就是把短腿那隻鞋的鞋底墊高點。”

言罷讓徒弟提了藥箱,道聲“告辭”,飄然而去。蘇離離目瞪口呆地望著人去遠,半天回過神來,罵道:“什麼世道啊!大夫都跟搶人似的。”木頭彎彎膝蓋,動動腳踝,道:“人家又沒挖墳掘墓,搶人有什麼了不得的。”

蘇離離大怒,一叉腰,正待發火,木頭放下腿,仰臉一笑,道:“這拐杖拄得人悶得慌,這下可要好利索了。”他素來沉默,話不多,也極少笑。如今一笑,滿屋都明亮起來,像有煙花綻放,瞬間華彩,讓人念念難忘。四目相對,脈脈無言。蘇離離呆了半晌,才訥訥地說:“還是再拄一個月吧。”

木頭點頭,“好,聽你的。”

端午才過,天氣卻燥熱起來。後麵小院覆在牆外黃桷的綠蔭下,隱隱透來初夏的濃烈。樹乾枝葉上有鳴蟬唱歌,幼蟲繅絲。蘇離離收拾打掃,上下照顧,依舊把日子過得沒心沒肺。

雕花的張師傅胡子花白,一雙手枯瘦,卻能勾出最為細致柔約的流邊花紋。做工做到興頭上,蘇離離倒上一杯小酒給他,喝一口,逸興遄飛,一把雕刀耍得溜溜轉。兩眼精光閃閃地掃一眼木頭,一定要收他做徒弟,學雕工。

木頭搖頭道:“我不用這麼小的刀。”

張師傅拈須一笑,“用筆原須細,用刀原須粗。練字時由大及小,是教你不失通體的氣韻;練刀時由小及大,是教你不失其中的細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