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初夏院中事(2 / 2)

木頭立刻服氣,便也學著細細地雕花,磨礪心性。兩人教學相長,說到投契處,竟目不旁顧,你一言我一語,或爭執,或啟發。

沒有兩天,張師傅便覺得這個徒弟收得十分稱心,大讚木頭少年英雄,見識過人。木頭也就施施然地受了,回他一句老驥伏櫪,誌存千裡。把個蘇離離聽得直皺眉,哭笑不得,私下跟程叔道:“果然是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吹捧不滿意。木頭跟張師傅分開來都是悶葫蘆,湊在一起宜為伍。”程叔大笑。

這天下午,蘇離離花了兩個時辰,給一口柏木棺上了第三道漆,晾在院子裡。隻覺腰腿酸軟,汗盈裡衫。她也不想吃飯,索性燒了水提到東廂浴房,熱熱地洗了個澡,頓時全身舒暢。她擦著身上的水,些微碎發沾濕了,黏在身上。

蘇離離放下頭發,用手理了,重又綰上去,一根簪子一壓一挑,還未綰好,木門吱呀一響,就見木頭站在門口,倚著兩支拐杖,張了張嘴,似要說話,卻又像被雷劈了,盯在她身上。少女的身體瑩白如玉,不帶□□的炫彩,卻似工藝一般絕美清新。

蘇離離還舉著手綰頭發,如今大眼瞪小眼,愣了片刻,方“啊”一聲驚叫,抓過一張大浴巾,飛快地裹在身上,怒道:“你怎麼進來了!”

木頭突然就結巴了:“我……我怎……怎麼不能進來?”

蘇離離大怒道:“老娘是女的!”

木頭原本蒼白的臉紅了紅,勉強壓住,梗著脖子道:“女的,又怎樣……”

蘇離離怒得無話可說,不知哪裡來的神力,一抬腳將他踢進了門外敞放著的一具薄皮匣子。那雪白修長的腿整個露了一露,風光無限又驚鴻一瞥。

木頭跌進薄皮匣子裡,半天沒爬起來。

第二天一早,蘇離離打開房門時,木頭坐在一塊棺材板前,專心致誌地刨平。雪白的木刨花蓬鬆地從他手中開出來,掉落地上。蘇離離眯起眼睛,憤恨地看他,木頭目不斜視。僵了片刻,蘇離離冷笑道:“一大清早起來,怎麼院子裡一個人都沒有。”

木頭手上不抖,沉聲道:“我是人。”

蘇離離斜睨他一眼,“原來你是人啊,我還以為這裡一院子都是木頭呢。”說罷,頭也不回地往廚房去了。木頭看她去遠,方才抬起頭來,目光卻朝著廚房的方向追尋。半天,他咬牙搖頭,自覺糟糕。

又過了盞茶時分,蘇離離在後麵喊了一聲“吃飯”,木頭放下活計,拄了拐杖到廚房外麵飯桌上。蘇離離盛出稀飯,烙了一碟焦黃軟糯的餅子,卷了鹹菜豆乾,蘸了醬吃。程叔喝了一碗粥,吃了兩張餅,卻見蘇離離不似往日說笑,木頭端著碗隻一粒粒地扒飯,失笑道:“你們這是怎麼了?怎麼惱了?”

蘇離離

不說話,木頭看她一眼,也不說話。程叔放下碗笑道:“真是小孩子。”徑自出去忙活了。蘇離離瞥了木頭一眼,覺得自己比他大,不要跟小孩子一般見識,便挑了菜,裹了一張餅子,遞過去道:“你成仙了嗎?什麼都不吃!”

木頭接過餅子,喝了一口粥,咽下去,方抬起眼睛看著她,“你……為何要扮成男的?”

蘇離離沒好氣道:“難道一個姑娘家,拋頭露麵賣棺材!”

“為什麼賣棺材?”

“不賣棺材,難道我繡花嗎?”

木頭搖頭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蘇離離見他態度端正,容色嚴肅,也不與他置氣了,看著碗沿的青花勾瓷,幽幽道:“我爹死的那年,我什麼也沒有,和程叔一起動手給他做了一具棺材。那是我做的第一具棺材,到如今做過多少棺材,我自己也記不清了……幸好還有程叔幫我。”

她抬頭,見木頭神情關切,忽然一笑道:“其實做棺材也好。我爹說過,生老病死人不可免,因而賣菜、賣米、賣藥、賣棺材的人什麼時候都餓不著。賣棺材更好,哪天大限一到,自己就發送了,有始有終。”

木頭輕歎道:“你爹是個明白人。”

蘇離離搖頭:“世道不明,便容不得他。還是世人皆醉我亦醉的好。”

木頭黯然道:“也不儘然,和光同塵難免不被掩埋在塵埃之下。臨到終了,卻後悔莫及。”

兩人各懷心事,一時靜默。

其時,蘇離離與木頭年紀尚小,雖經離喪,也勘不透世事的鋒刃。多年後,木頭飛鳥投林,池魚入淵,萬緣放下時,卻放不下這小小棺材鋪裡的一念。

蘇離離拈著筷子,默然片刻,覺得兩人的話都說得太深刻,深刻得做作,自己先笑了,放下筷子道:“你快吃,吃完幫程叔刨板子去。我過兩天空了,教你做棺材吧。”說著,收了自己和程叔的碗進去。

木頭喝了口粥,喃喃自語道:“我就說嘛,你哪有半分男人的樣子,果然是女的。”

無奈蘇離離耳朵尖,踱回來,隔了桌子看著木頭。木頭一抬頭,見了她的臉色,氣勢陡轉,身子往後一退。蘇離離眼含殺機,一字字道:“你是故意的?”

“不是。

”木頭猝然放下碗筷,抬高聲音道,“當然不是!”

下一刻,蘇離離已轉過桌子,殺向木頭。

木頭見她抬手,幾乎是下意識地一伸指,點上她右腕太淵穴,蘇離離手一麻,自己也沒反應過來,氣勢卻不減,左手已拍到木頭背上。木頭縮了手,腿腳不及她靈便,欲躲無路,欲還手又怕拿捏不好輕重。屋子裡瞬間天翻地覆。

程叔探頭看時,就見木頭被蘇離離按在桌子上,咬牙,埋頭,握拳,一動不動。蘇離離抄著一塊油抹布,啪啪啪啪抽打得十分歡快。

程叔連忙叫道:“離離彆胡鬨。”

蘇離離不聽,放下抹布,惡狠狠道:“叫姐姐!”

木頭理虧,悶聲悶氣道:“姐姐。”

程叔笑得直搖頭,轉身捶了捶腰,見早晨的陽光灑了一院子,明媚耀眼,心情也明快起來。他咳嗽一聲,彎下腰去接著鋸那塊柏木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