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花發多風雨(1 / 2)

祁鳳翔負手而立,也兀自回看著他。半晌,狹長的眼睛微微眯起,低聲笑道:“江秋鏑,你還沒死啊?”

木頭眼中沒有一絲波瀾,仿佛這個名字是個陌生人的,隻在一個遙遠的時代存在過。半晌他冷冷開口,卻隻簡潔道:“不要招惹她。”說罷,徑自往樓上去。越過祁鳳翔身側時,祁鳳翔忽然出掌,半途變掌為爪,探向他的肩井穴。

木頭斜肩一閃,避開他的手,一指點向他的膻中要穴。兩人須臾交了十餘招,祁鳳翔一躍退開,笑得如同嗅到獵物的猛獸,“三年不見,險些沒認出你來,壞脾氣不改,功夫倒沒落下。”

木頭收手,動靜自如,仍是冷然道:“你打不過我。”布衣和風,卻身姿挺拔,隱然有分庭抗禮之勢。

祁鳳翔讚許道:“不錯,當初能和你打個平手,現在確實不是你的對手。”

“那就記住我說的話。”木頭說完,衣裾一拂,轉身上樓。

祁鳳翔叫道:“我再約你說話!”木頭置若罔聞,徑直邁步登樓。祁鳳翔看著他身影消失,有些欣賞,有些悵然,轉看夜色下遠遠的城牆,起伏著溫潤的曲線,像亙古更跌的軌跡,興亡盛衰的傾訴。

三年前幽州校練場上,幽燕兵馬節度使祁煥臣將一襲紫金菱紋絛掛在軍營高台之上,對客訪的臨江王笑道:“今日且看我軍中良將爭鋒。”那年,祁鳳翔二十歲,已是右軍總領,當先上前,快意拚鬥,直打到高台之下。

一個十二三歲的少年忽然從中殺出,招招精妙,料他先機,竟是平生少見的敵手。他們足足戰了大半個時辰,將一幅菱紋絛從中撕裂,各執一半,滿場喝彩。祁鳳翔將半幅繡緞獻給祁煥臣道:“孩兒不才,父帥見諒。”

祁煥臣卻看著那個平分秋色的少年,對臨江王道:“令郎實是龍駒鳳雛,假以時日,才略定在翔兒之上。”

臨江王拈須,笑得慈藹,道:“元帥過譽了。”

江秋鏑雕弓寶馬,意氣風發,卻沉穩內斂,隻將繡錦往案上一放,默立在旁。

彼時兩相打量,心生相惜之慨。

半年之後,臨江王被論謀反,實是

被逼反。幾路諸侯奉著皇命征討,頃刻樓塌屋坍,一朝權勢付諸東流,敗北殞命。幽州負手觀戰,聽聞敗績,祁煥臣淡淡一歎,“臨江王早知今日之殤,何必當初入這俗世。”

祁鳳翔卻驀然想起那個奪去他半幅紫金菱紋絛,眼睛明亮得直指人心的江秋鏑。

不想三年之後,卻見他穿著尋常布衣,坐在市井酒樓,手無寸鐵,身無片金。再見之下,祁鳳翔不禁有些壯誌雄心的激昂與天地傾覆的滄桑混雜在心裡。他靜立良久,搖頭笑道:“這孩子,我要打過你,不必非要親自動手嘛。”

蘇離離的一桌子菜端上桌時,木頭也坐了回來,見狀皺了皺眉,“怎麼這麼多?”

蘇離離筷子一齊,道:“剛才那個請的客,吃不完打包,省了我這兩天做飯。”

木頭不動筷子,“你怎麼認識他的?”

蘇離離下意識狡辯,“誰說我認識他了……”狡辯不過時結巴道,“好吧,我認識,就是上次定陵招來的鬼。”一麵說著,一麵夾了一筷脆藕芋泥做的素炒腿肉,放到木頭碗裡。

木頭望著那腿不像腿,肉不像肉的東西,繼續皺眉道:“祁鳳翔是幽州守將祁煥臣的第三子,才略比他父兄都要高。更可怕的是他心機深沉,手段狠辣。”

蘇離離道:“這個像骨頭的是蓮藕切成細條子,外麵卷了芋泥炸的,看著像雞腿。你要是喜歡吃,我也能做。”

木頭仍然不吃,數落她道:“什麼人不好惹,你去惹他!回頭骨頭渣子都彆想剩下。”

蘇離離輕輕擱下筷子,默然半晌,似疲倦地說:“木頭,我們不說這個好嗎?今天我生日,陪我好好吃頓飯。”

木頭望著她沉默片刻,道聲“好”,伸手握了白瓷酒壺,將二錢的酒杯倒滿八分,蘇離離舉起杯來仰頭喝儘。木頭用筷子夾了芋香素腿肉默默地吃。

蘇離離端著杯子,一手支肘撐著頭,仿佛已有幾分酩酊,望著他微笑道:“我許多年沒有這樣過生日了,有這麼多好吃的,有真正待我好的人陪著我。”

她說得傷感,木頭卻抬頭笑道:“是挺好吃的,你隻怕做不到這麼好吃。”

蘇離離也不放任自己感傷,便夾了一筷道:“那我也嘗嘗

。”

兩人鼓起意興,將每樣菜嘗了嘗。蘇離離一杯杯抿著,喝得高興,跟木頭說些坊間的趣事。常人喝酒原是越喝越鬨,蘇離離卻越喝越靜,最後隻端著杯子莫名地微笑。兩壺酒斟完,木頭道:“你彆喝了,吃點飯。”

蘇離離也點頭道:“不喝了,酒沉了。”又盛了一碗湯抿著,木頭指點菜肴,品評滋味,蘇離離紛紛讚許,直吃到亥時三刻。店老板為難地說:“兩位客官,小店要打烊了,兩位要不明天再來?”

蘇離離豪爽地把祁鳳翔的銀票一拍,“拿去吧,不用找了。”站起來,人有些飄,卻徑直往樓下走。木頭緊隨她身後。蘇離離疑心,怎的這樓梯突然變得寬窄不勻了,她竟也穩穩地走了下去。

走到外麵大街上,燈火闌珊,空曠無人,河岸寂靜。木頭見她越走越靠邊,怕她摔到河裡,伸手拉了她往家走。蘇離離由他牽著走了丈餘,忽然甩開他的手道:“你牽著我做什麼?”

“你要掉到河裡去了。”木頭無奈道。

“我沒有你也一樣走得回去。”

“我既在這裡,暫且可以為你找找路。”

蘇離離抬頭斜睨了他兩眼,冷笑道:“我是荒原枯藤,你是天地沙鷗。偶然倒了黴才落到這裡,難不成還在這棵樹上吊死了!”

木頭一愣,蘇離離頭也不回地甩下他往前走。走出去五步,腰上一緊,一道力量將她拉得往後一仰,落入一個溫暖的懷抱。木頭的聲音氣息近在耳邊,帶著固執與強硬,“我飛得出去,就飛得回來!”

蘇離離原本想笑,卻濕潤了眼睛。他的手臂用力地箍著她,臉貼在她的頭發上,有一些溫軟的鼻息穿過發根,撫觸著皮膚。蘇離離轉過身,把臉埋到他懷裡。

擁抱本是一種撫慰的姿勢,在這靜謐的、空曠的河邊,卻是一種突兀的承諾與依偎。

蘇離離很少喝酒,更很少醉酒。據說喝醉了酒說的話做的事什麼也記不得了,早上醒來和衣躺在家裡,除了頭疼,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木頭說:“沒見過你這麼喝酒的,喝了都變成眼淚珠子掉我衣服上了。”

蘇離離堅決否認道:“姑娘我千杯不倒,萬杯不醉。你喝湯灑了吧,反過來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