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似是故人來(1 / 2)

三字穀正在冷水鎮西南,在山間小道走了半日。時繹之說那個黑衣人停在冷水鎮,沒有再跟過來。他跟不跟著,蘇離離也覺察不到,並不介意。

沿途陸續看見三撥人,或攜弱扶傷,或抬著背著病患。每一個人周身都濕漉漉的,頭發貼著臉,仿佛落湯雞一般。見了他們,眼裡說不清是憤恨還是絕望,又有那麼點幸災樂禍,看得蘇離離一陣心裡發毛。

他忍不住問時繹之:“這些人怎麼都像水裡撈起來的?這大冬天的,韓大夫他老人家治病就是潑涼水嗎?”

時繹之也皺眉,“想必是來求醫的江湖中人。韓先生若是人人都醫,必定人滿為患,所以他醫與不醫有一個規矩。隻是大家都不知道這規矩是什麼,或者隻憑一時喜怒吧。”

蘇離離疑道:“江湖中人不講理啊,他若是打不過人家呢?”

時繹之搖頭道:“人家要求他醫治,必不好動手,隻能按規矩來。”

沿著崖邊一條獨徑慢慢往穀底走,山勢奇峻陡峭。時繹之對這山路不屑,一遇崖阻,便提著蘇離離的衣領飛身而下。蘇離離打從出生不曾這樣飛行過,直嚇得牙齒打戰。待得落地,卻又覺得應該多飛一會兒才夠驚險。

這峽穀極深,直往下行了約有百丈,才落到一塊斷石上,石後隱著一條木棧小道。大石邊緣猶如刀切斧砍一般整齊,裸露著層層疊疊風化的印記。蘇離離忍不住往內壁靠去,落地沒站穩,摔在地上一聲慘叫。

便聽時繹之道:“什麼人?”

石後緩緩走出一個老者,麵有風霜之色,一身寬袖長衫。穀間風大,他低垂的衣袖卻紋絲不動,顯然是身懷極高明的內功。那老者緩緩開口道:“你的內力不錯,竟然連我的呼吸之聲都能聽見。”

時繹之一把挽起蘇離離道:“豈止是不錯,簡直不錯得讓我受不了。韓先生的武功也在伯仲之間嘛。”

那老者淡淡站定道:“我不是韓蟄鳴,我姓陸,彆人都稱我一聲陸伯。”

時繹之拱手道:“原來是韓先生的義兄,失敬。”

陸伯也不客氣,也不虛應,“你可以就此進去,她不行。”

時繹之微微一愣,“為什麼?”

“這是規矩。”

時繹之搖頭道:“這是我世侄女,我要求治,她隻是隨行。”

陸伯寸步不讓道:“那也不行。”

時繹之不動聲色地微微抬頭,語氣有些強硬,“你這是什麼規矩?恃強淩弱?”

陸伯袍袖:“小姑娘,你知道這是什麼地方?”

蘇離離站在一旁轉了轉腳踝,見他麵無善色,老實答道:“聽說叫三字穀。”

“你知道為什麼叫三字穀?”

“必是寫《三字經》的人來此治病,韓先生不治,最後死於穀底。”她語音清脆,煞有介事。

時繹之忍不住一笑,陸伯卻似乎聽不出她的嘲諷之意,正色道:“不是。此穀的規矩,凡是求醫之人,在我出現之前必須要說三個字。不是兩個,不是四個,而是三個,那麼此人便可入穀治病。否則便要被我扔下這石崖去。你這位叔伯方才說了‘什麼人’,你卻沒有,所以照規矩,我隻能扔你下去。”

蘇離離大驚,看了一眼崖邊,吞口唾沫道:“我……我也說了三個字的。”

陸伯眉間微蹙,“老夫耳力甚好,絕不可能聽漏。你說了什麼?”

蘇離離懇切而認真道:“我剛剛下來摔了一跤,當時就說了‘哎喲啊’。”

時繹之這次哈哈大笑,陸伯老臉皮抽了一抽,帶著三分薄怒道:“吐字不清,不算!”

“那……那個,”蘇離離望一眼崖上,“你先退回石頭後麵,我重新下來一次。”

“不行,出去的人再不能進。”陸伯言罷,身形一晃,如影如魅,飄向前來。

蘇離離大叫:“時叔叔。”

時繹之卻負手不動,搖頭歎道:“江湖規矩,不可不從。”

下一刻,蘇離離已經淩空而起,飄飄落向崖外。她眼看著那氤氳著霧氣的穀底在眼前一現,隨即轉了個彎看見石崖從眼前閃過,隨後便是陸伯帶著一絲獰笑的臉,和天空上淺淡的雲朵。佛曰一彈指為二十瞬,一瞬為二十念,一念間九百生滅。

蘇離離淒厲的叫聲響徹雲霄,心念起伏。彈指之後,鈍重一響,水波蕩漾,浪拍兩岸如和聲。蘇離離沉重地摔進了一潭溫熱的湖水,水往鼻腔裡灌,窒息與恐懼深切地

襲來,腦中仿佛隻剩天邊一抹若有若無的雲彩。

蘇離離像一條懶散的海帶,舒展漂浮在湖底。腰上有人一抄,如同記憶層層剝離,她感受到的壓力越來越輕,越來越輕,接觸到空氣的一瞬,昏了過去。仿佛是咳了些水出來,有一隻手撫上她的眉目,溫柔,緩慢,猶如帶著感情,令人安心。

蘇離離流年不利,又昏了過去。

醒來時,正在一間窗明幾淨的小木屋中,時繹之靜坐一旁。蘇離離斜倚在椅子裡慢慢睜開眼來,望了望屋頂道:“時叔叔,你救了我?”

時繹之搖頭,“不是我,是穀底的人救了你。三字穀從來不傷人命,穀底碧波泉有療傷的奇效。凡是入穀之人,扔進去泡泡,總有好處。我可以留此治傷,所以你也可以留下。”

蘇離離站起來,確覺神清氣爽,“還真是的,怎麼就這麼神?”

“那是因為我剛才用內力把你的衣服烘乾了,你補了這麼多真氣,怎能不爽?”屋角傳來一個乾癟的聲音,卻見一個相貌清奇的白胡子老頭踱了出來,捋一捋須,對時繹之道,“我已經說得夠明白了,你到底作何想?”

時繹之搖頭道:“韓先生,我和那人非親非故,數十年功力散去救他,這未免太離譜了。”

蘇離離大驚,她初聽韓蟄鳴之名以為風雅有度,不想卻是如此一個乾癟瘦小的老頭,如市井俚夫,兩眼卻閃著精悍的光。隻聽這老頭道:“你真氣本就充沛,如今衝破任脈,不是由人力導,而是走火入魔,不受你控製。若不散去內力,你一輩子也隻能受真氣激蕩之苦。”

時繹之皺眉道:“散去真氣人人都會,我遠行至此,正是想求一個萬全之法。”

韓蟄鳴冷哼一聲,“你也明知道沒法,我教你法子你又不依,那便這樣吧,明日自可出穀。隻是難得你走火入魔走得真氣衝突不息,正是那人的良藥。你的傷不治雖不死,他的傷不治卻難活。”

蘇離離從旁聽了半天,怔道:“時叔叔,你為什麼不肯?”

時繹之搖頭道:“真氣一散,如同廢人,那還有什麼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