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軍中談契闊(1 / 2)

祁泰引著木頭,穿過重重營壘,到了祁鳳翔中軍大帳。大帳裡燒著炭火,將冬日嚴寒隔絕在外。大案左右順次往下整齊擺著八張大木椅,木頭在帳中站定,祁鳳翔並不起身,也不迎問,隻微微抬了抬手,示意祁泰出去,祁泰躬身退出。

木頭抓過一把椅子,“砰”地放在正中,淡藍衣裾一拂,坐了下來。聲不發而威,姿不移而嚴,淵停嶽峙,巋然不動。他目光皎皎,望著祁鳳翔,卻不說話。祁鳳翔等他開口,等了些時候,見他端坐不語,忍不住道:“你要見我,怎的又不說話?”

木頭緩了一緩,才徐徐道:“你捉著我的老婆,想必是你有話說。”

祁鳳翔眼尾的線條原有著不可攀描的弧度,此刻一笑,微微彎起來,舒緩而愜意,“我沒有話說。”

“你有話說。你糧草已儘,加之關中大震,餓殍遍野,無所劫掠,你想要那批軍資。”

祁鳳翔說得清晰,“我也想要她。”

木頭似乎並不意外,神色並不嚴肅,或是淩厲幾分,隻條理明晰道:“那麼你隻好回京城去,著力經營兩三年,重整旗鼓,再問鼎天下。除去橫生的變故,要討平各方諸侯,七八年的時間或可成功。”

他話鋒一轉,“趙無妨現今便在雍州邊上虎視,此役若能將他除去,一舉拿下梁、益富饒之地,與關中相連,則荊、襄、吳、越最多三年可平,大業可成。”

祁鳳翔一驚,“趙無妨在雍州?”

“不錯。雍州邊上的梁州兵馬名義上是趙不折領來,實則是趙無妨主導。他喬裝在軍中,深居簡出,隻是不讓人知道罷了。否則李鏗擒了趙不折,梁州兵為何潰而不亂?”

祁鳳翔心裡已知他所言不虛,仍沉吟道:“他既瞞得如此隱秘,你又如何知道?”

“上月在梁州遇見打了一架,言歡和徐默格都死在他手裡。”

中原戰場自古以來多是由北向南地吞並。以黃河流域為主,西出巴蜀有崇山峻嶺阻隔,南下江陵有長江天塹橫斷。祁鳳翔已占據黃河沿線,若能打通梁州、益州,東南一隅無可抗之師。莫說三年,也許兩年就能一統天

下。

戰機稍縱即逝,祁鳳翔全身的戰意都被點燃,但見木頭好整以暇,心裡藏著萬千軍資,卻用這戰局作餌釣他,不禁冷笑道:“你這是威脅我?”

木頭眉宇之間是全然的簡潔疏朗,坦誠無欺,“我並沒有威脅你,這隻是一個選擇。看你是要畢其功於一役,還是要離離。”他言罷,微抬下巴,眸子裡帶著三分了然,靜靜欣賞他眼裡的掙紮。

祁鳳翔躊躇片刻,緩緩搖頭道:“你若不想她死,最好將銀糧藏地說出來。”

“你的侍衛攔不住我。我之所以沒有悄悄把她帶走而是當麵跟你說,一則是不願用這種手段來對你;二則是怕你當真惱火,後患無窮。”木頭說得平靜。

祁鳳翔看了他半晌,神色有些陰沉猶疑,似不願如此又不得不如此,帶著三分漠然情緒,冷冷道:“我知道藏不住她。昨天喂她喝的藥裡下了西域奇毒。自後每月初服下解藥便與常人無異;若是沒有解藥,活不過當月十五。”他頓了頓,又道,“不要指望韓蟄鳴,他這輩子解不了的,就是這種毒。”說完手叩桌沿,靜靜欣賞他隱忍的錯愕與憤怒。

木頭吃了一驚,蹙了蹙眉,片刻之後卻靜下來細細打量祁鳳翔的神色。沉吟少時,他往椅背上一靠,略倚在坐椅的扶手上,淡淡道:“那好得很。我解她的毒沒有把握,殺你卻有把握;一年殺死沒有把握,十年殺了你卻很有把握。你若沒想跟她同歸於儘,就讓她好好活著。”

祁鳳翔萬沒料到他會這樣說,搖頭歎道:“你跟她在一起也沒什麼好,這副市井無賴的嘴臉倒是學了個十足。”他笑一笑,循循善誘,“你是殺得了我,可那又有什麼用。自己的老婆不也沒了?”

木頭微微挑眉,“我的老婆沒了,你的性命也沒了。謀劃了十數年的江山難免不讓彆人去坐;天下悠悠之口難免不說你誌大才疏,愛美人不愛江山,死於風流豔債。”

祁鳳翔額上青筋隱隱一跳,咬牙不語。世人說他殘忍狡詐陰險毒辣,那都沒什麼;若是讓江秋鏑為老婆報仇把他殺了,必然淪為笑柄。

木頭淡淡一笑,“這還是一個選擇,看你心裡是自己更重,還是她更重。”

祁鳳

翔默然半晌,反問:“你以為呢?”

木頭正色道:“我以為,以你的智謀,不會做這樣兩敗俱傷的事,你也沒有給她下毒。之所以這樣說,無非心裡氣不過。”

祁鳳翔的眼仁裡有種莫名的張力,藏不住惱怒之色,狠聲道:“江秋鏑,你當我舍不得殺她?”心裡激怒,當真殺機一動,蘇離離既是羈絆,又無心於他,留之何用?一時入了魔怔,蘇離離的樣子在腦海中一閃而過,縱然萬般可愛也失了纏綿心緒,隻覺我得不到的誰也彆想得到!

木頭見他發怒,心裡倒是一鬆,下毒之事想必是讓自己說中了,遂緩緩搖頭道:“你舍得殺她,卻不該是為了這個原因。”短短一句似涼水潑下,他的簡潔犀利,仿佛萬事都能迎刃破解。

祁鳳翔驟覺失態,反愣了一下,心中往複來回,如雪崖之上的獨坐參悟,茫然又帶著細碎的紛亂。倘若真的殺了蘇離離呢?此生夜闌反側,他能不後悔?然而容她活著,又能做到江湖相忘?那些歲月裡的美好,都是為另一個人而舒展,自己這番心思又成了什麼?

如絲繩縈繞,剪不斷,理不清,祁鳳翔平生未曾如此難以決斷。木頭已慢慢接著說道:“譬如壯士赴死,一瞬之機,慷慨而去,與千古霸業同樣壯美;若是靜下心來衡量比較,瞻前顧後,就失了真意了。情愛也是如此,最經不得推敲,你稍一猶疑便是舍棄她了。她比不上你的大業,也比不上你自己。”

祁鳳翔理了理思緒,沉吟道:“人生並沒有這麼多選擇的時候,難道古今王侯都沒有白頭到老的?她和我所謀求的也並不矛盾。”

木頭道:“是不矛盾,她若跟著你,一輩子也未必會遇到江山美人難兩全的時候,可惜還有我。”

“你?你難道隻為她而活,為她而死?”

“我為自己而活,卻可以為她而死。這一點你辦不到,你要的東西太大,你的命太重。你從一開始對她就沒有這個心,所以聽憑時日遷移,與她得過且過地來往。她斷然離開,也正因為她要的不是這個。用情之深沉專注上,你比不上我,所以你得不到她,又能怪誰?”他說得平淡,毫無起伏,卻輕易激起祁鳳翔心內的波

瀾。

見他沉默不語,木頭再逼一句:“你現在也可以帶她走,我絕無二話;你若憂心天下安危,我願意替你擔這個重擔,絕不毀了你的威名。否則當斷不斷,反受其亂。你意下如何?”

意下如何?十多年來的謀劃隱忍,大半的艱辛都度過了,如今勝利近在眼前,他怎可能拱手讓人?祁鳳翔驟然抬頭看著他,看了好一陣,緩緩搖頭道:“江秋鏑離了王侯之家還可以是木頭,祁鳳翔離了朝堂皇家就什麼也不是了。”

木頭微笑不語,心意卻輾轉繾綣。江秋鏑原本也什麼都不是了,幸而有棺材鋪裡的兩年時光,才學會了做木頭。

祁鳳翔慢慢靠上椅背,冷笑道:“難得你想出這番說辭來。”

木頭淡淡道:“也沒什麼難的,我隻想聽答案。”

祁鳳翔握拳虛抵在唇上,又看了他半晌,緩緩道:“我不要她,我要你。你留下來幫我。”說到“我不要她”,心裡似壓著千鈞之力,說完卻是一鬆。一念之間九百生滅,倒把塵世百味嘗了個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