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月涼千裡照(1 / 2)

在三字穀中留了一日,莫大掛念手下弟兄,又念著莫愁,欲回程。他問蘇離離,“你既沒有中毒,跟我回去不?”

蘇離離躊躇了半日,心中放不下木頭,卻搖搖頭道:“你回去跟他說吧,我不去了,就在這裡等他。讓他時時記著,早點回來。”

莫大應了,當日便走。午後蘇離離送他至穀上大道,因說道:“現在太陽正下山,你天黑前還能趕到前麵鎮上住宿。”

莫大笑道:“我一個人還住什麼宿啊,巴不得飛回去了。”

兩人相對一笑。

莫大理一理包袱帶子,道:“我走了。”

蘇離離說:“嗯。”

他點點頭去了,步履猶如從前,背影漸漸去遠。蘇離離想起才到京城,那些流離失所的日子裡,是他幫著開店,做活,拉她去放風看哨。可蘇離離不曾親手掘過一次墳,每次分他一半贓。

莫大走得有些慢,太陽低了,仍讓他覺得刺眼。當旁人都說他不務正業,遊手好閒時,蘇離離卻說,我覺得你人好,心地正直又重義氣,才不是彆人說的那樣。他說是嗎?蘇離離稚氣未脫的臉上滿是沉穩,點頭道:“是的,你肯定有出息。”

他漸漸走進夕陽的餘暉裡,蘇離離大聲道:“莫大哥,今後空了,和莫愁姐來看我啊!”

莫大沒有回頭,隔了一會兒才反手揮了揮,高聲道:“知道啦。”

蘇離離自此便住在木頭當日住的小木屋裡,從冷水鎮買來鋸子、刨子、鑿子,從最普通的木料練起,改板、打磨,雕刻,無不細致從容。一日與韓夫人到冷水鎮外麵趕大集,地攤上發現了一本《槨棺槥櫝考》,不想竟有人著這樣的書,買了回去看,依樣畫了些圖。閒來無事,也跑去看了看從前在河穀發現的那塊巨大的陰沉木,仍然用土掩好。

大半年時間做好一口杉木大棺材,棱角分明而不失圓潤,尺寸具足,嚴絲合縫,古樸卻精細。韓真看了道:“蘇姐,照你這麼細地做,一年也隻能做出一具棺材來了。”蘇離離笑道:“你若要做嫁妝,我保證一月製好。”韓真臉一紅,啐了一下,轉身就走。

韓真年前

照料一個年輕的幫主養傷,那人對她十分有意,傷愈之後每月快馬千裡,來回一趟,專為看她。韓蟄鳴開始不允,看那人堅持了一年,有些鬆動的意思了。故而韓真一提到這事就臉紅。

第二天,蘇離離請人將那具做好的棺材抬到碧波潭邊,巧舌如簧,賣給了來找韓蟄鳴看病未遂的人,得了銀子存在一隻大甕裡,沒事倒出來數數。

過年時,祁鳳翔兵馬已渡江,南下至冷水鎮北七十裡,快馬一日可到。祁鳳翔盤桓數日,知她愛詐小財,將南軍中搜出的金銀裝滿了一隻樟木小箱子,令祁泰帶人抬了送到三字穀。祁泰回報曰,蘇離離眉開眼笑,問他好,歡迎下次再來。

仿佛能看見她那種狡黠奸詐得到滿足的得意,祁鳳翔笑而無言,心裡終究有些放不下,近在咫尺也不願再見到她,停了兩日,揮師西向。那一箱金銀約有百斤,蘇離離甚喜,將韓夫人廚房裡的鍋碗瓢盆改善一新,又添木工用具無數。她每天做午飯,韓夫人做晚飯,午後便拾塊木頭練練線雕,再改改棺材圖紙。

臘月二十八,三字穀下了雪。碧波潭邊團團爛銀般積雪,潭水卻仍溫熱暖和。三十這天,蘇離離在潭水流下處洗了一簍衣服,洗著卻想不知木頭的衣服是誰在洗。抓了簍子往回走時,崖上“撲通”一聲扔下一人,片刻後冒出腦袋。

蘇離離認出是莫大手下一個得力的小兄弟,那小兄弟摸出一封油紙封了的信。蘇離離取出來看,尺方的紙上隻得木頭四個飽滿的大字,清雋不改,寫著:“安好,勿念。”蘇離離恨恨道:“誰念他了。”又低頭看一眼,“還真簡潔啊。”

那張紙被她拿回去好好收到了枕下。

木頭沿西一路南下,惡戰一年,竟打通了梁、益奇險絕地。戰報呈到祁鳳翔手中,激賞之餘也不禁慨歎,一切事情到了江秋鏑手中,都可刪繁就簡,迎刃破解。簡潔,原是大智慧所在。

六月,荊州被圍,祁鳳翔劍指其東,木頭兵臨其西,左右打了一個月,儘得三分之二,隻餘四郡未下,兩下裡整兵,擇日再戰。祁鳳翔一時興起,令人請江秋鏑到黃鶴樓小聚。

這天風急雲低,木頭一日輕騎百裡,趕到

武昌。黃鶴樓層層飛簷,矗立山間。拾級而上,空蕩無人,頓覺古今倥傯。到得頂上,四麵窗戶大開,祁鳳翔獨自憑窗,山雨欲來風滿樓,天外半是烏雲,半接流水。他月白錦裳的袖子迎著風獵獵鼓動,似欲九天翱翔。

木頭束發窄袖,黑衣勁裝,緩緩上前,隔著數尺並肩而立,眺望四野。江漢平原千裡,又有丘陵餘脈起伏於平野湖沼之間,斷續相連,猶如巨龍臥於浩渺煙波。木頭望著楚天遼闊,不禁讚道:“武昌確是氣象非凡之地。”

祁鳳翔也不轉頭,淡淡道:“古時這裡叫作盤龍城,正因其山川形盛而得。可惜山勢聚而不散,水流支離不純,雖有地氣龍脈,立國亦不能長久。”

木頭轉頭看了他一眼,哧地一笑,“你什麼時候學起風水堪輿來了。大凡勘測天機的人,都窮困潦倒,不學也罷。”回身就桌邊坐了,兀自用青瓷酒杯倒了一杯酒,卻是山西汾酒,醇香清正。

祁鳳翔微微一笑道:“從前雜學旁收,風水之術倒也粗通皮毛。”

木頭執杯一飲而儘,讚道:“好酒。”

祁鳳翔回身在他對麵坐下,“你就不怕我在裡麵下毒?”

木頭再斟一杯,“偏你這麼多心思。不喝我喝光了。”

祁鳳翔笑笑,接過酒壺來。風將窗邊帷幕高高吹起,更增飄搖之慨,滿天木葉飛舞,一派混沌乾坤。天邊傳來隆隆雷聲,野雁頡頏低徊,都棲落在平沙江渚。

祁鳳翔端了杯子迎上前,木頭便將杯一碰,相對飲儘。豆大的雨點沙沙落下,二人坐看雨勢,片刻之後,天地婆娑,大雨滂沱。遮天蔽日的氣勢令人畏懼而神往。

祁鳳翔淺斟薄飲,捏著杯子道:“你上次找我時跟我說了許多話。我想了這些時候,還是想不通。”

木頭道:“什麼地方想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