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鋒(1 / 2)

晏行昱要去護國寺, 必然要去告知晏戟。

他換了身衣裳,去掉了易容,讓阿滿推著他前去相府書房。

晏戟正在桌案前看卷宗, 聽到輪椅在地麵劃過的聲音,頭也沒抬, 淡淡道:“來了。”

晏行昱微微頷首, 道:“見過父親。”

晏戟用朱砂筆在卷宗上寫了幾筆,才抬眸看了晏行昱一眼, 他知道晏行昱無事不會來尋他, 直接道:“要去哪裡?”

晏行昱:“護國寺,做護身符。”

“多久?”

“半月以上。”

晏戟道:“年節能回來嗎?”

“能。”

晏戟點頭:“好。”

晏行昱沒有和他多說, 微微頷首, 正要離開時, 晏戟突然道:“章嶽之事, 你有沒有插手?”

晏行昱偏頭, 眸子茫然:“父親說誰?”

晏戟盯著晏行昱那雙一無所知的眼眸,片刻後才冷淡道:“沒誰, 回去吧。今晚許是要下雪了,讓下人多添些炭。”

晏行昱道:“是。”

阿滿推著他離開書房,迎著寒風回到了偏院。

一進內室, 一直沒說話的阿滿才問道:“他為什麼突然提起章嶽?”

“我用殿下的身體去攝政王府見過章嶽。”晏行昱邊說邊漫不經心地提筆,似乎打算再給荊寒章寫一封信, “他是在試探我是否如他所願安分守己。”

阿滿給他磨墨,晏行昱偏頭去想要如何表達自己對荊寒章的“相思之情”,口中卻道:“若今晚下雪,我要在雪落之前去將軍府挨罵。”

阿滿疑惑道:“為什麼不等雪落後再去,這樣不就可以讓荊寒章替您了?”

晏行昱搖頭, 說:“我舍不得他挨罵。”

阿滿:“……”

阿滿目瞪口呆地看著晏行昱,不明白為什麼晏行昱在不知不覺中竟已轉變成這樣了,他恍惚記得最開始的時候,他家公子還在算計荊寒章替他喝苦藥,怎麼現在連挨頓罵都不舍得了?

就在這時,趙伯歡天喜地跑了進來,捧了個盒子:“七殿下宮裡送來的,說是務必親手交到少爺手中。”

晏行昱一聽眼睛都亮了,忙把筆放下,讓阿滿接過來。

將盒子打開後,裡麵放了一塊已經雕好的玉,是龍鳳呈祥。

晏行昱愛不釋手地摸著,又在盒子裡翻了翻,找到了夾在暗格裡的回信。

信上隻寫了一行字。

「給你玉,閉嘴」

阿滿小心翼翼地道:“公子,他……這是在嫌您煩呢。”

晏行昱搖頭,將信疊好放在袖子裡:“他嫌我煩就不會回信,更不會送我玉了。”

阿滿:“……”

他家公子……是又和什麼奇怪的人互換了嗎?!

為什麼會這麼自信?

晏行昱收了玉,隻好不情不願地“閉嘴”,不再寫信過去了。

他將玉收好,前去了將軍府。

天色已晚,夜幕四合。

晏沉晰站在將軍府台階上等了半個時辰,相府的馬車終於慢悠悠到了。

很快,晏行昱的輪椅從馬車上緩緩滑下來,他穿的極厚,一張小臉都被寬大的兜帽遮了大半,隻露出一半下巴。

晏行昱看到他,微微頷首:“兄長。”

晏沉晰冷冷道:“我還當你不敢來了。”

晏行昱規規矩矩道:“兄長讓我來,行昱不敢不來。”

晏沉晰瞪了他一眼,轉身進去了將軍府,道:“過來。”

語氣十分不善。

晏行昱也不怕,任由阿滿將他推著跟了上去。

晏修知和晏重深不在府上,晏沉晰將他帶到了將軍府武場後,抬手拿起一把劍,隨手朝著晏行昱丟去。

他本以為以晏行昱的身手,一把劍肯定能接得住,隻是沒想到那劍直接丟了過去,晏行昱根本沒想伸手接,反而整個身子往輪椅裡縮了縮,一副害怕的模樣。

晏沉晰:“……”

最後在劍險些撞到晏行昱身上時,還是阿滿伸手一把接住,抬手挽了個劍花,又隨手丟了回去,正好落在兵器架上。

哐當一聲響。

晏沉晰麵無表情和晏行昱對視半晌,才道:“你的身手,跟誰學的?”

晏行昱搖頭:“我沒跟誰學……”

他還沒說完,晏沉晰就沉著臉打斷他的話:“沒跟誰學你能和重深交手?沒跟誰學你那招招都往彆人脖子上招呼?!今日驚蟄處演武場之事騙的了彆人,可騙不了我。”

晏行昱說完後麵的話:“……寒若寺武僧常年習武,我閒著無事便每日去看。看久了就會了。”

晏沉晰:“……”

晏沉晰不可置信地瞪著他:“誰家習武看久了就會?”

晏行昱疑惑道:“我啊。”

晏沉晰:“……”

晏行昱解釋道:“我的腿醫治好也才一兩年,能走也是近幾個月的事。隻是我身體底子太差,和二哥交手那幾招已是極限,若是再多一招就不行了。”

晏沉晰還是瞪著他,掙紮了很久,才艱難道:“若是被爹知道你光看著都能學成那樣,他定會把重深罵個半死。”

晏行昱不解:“為什麼要罵二哥?”

晏沉晰說不出來,他和晏重深兩人自小在晏修知手下操練,每日早出晚歸習武多年才得今日的身手,而晏行昱卻隻是用眼睛看,再練了幾個月,那身手就能和晏重深打個平手。

但凡一個習武之人知曉,恐怕都要對這樣的好苗子扼腕不已。

晏沉晰歎了一口氣,沒再比他,他道:“你寧願隱瞞癱腿也要歸京,到底為了什麼?”

晏沉晰知曉他的腿傷是假的,卻還是為他隱瞞,因為這個,晏行昱對他也沒有對其他人的警惕,乖乖地說:“我隻是不想被困在雀籠一隅,碌碌無為度過一生。”

這句話他也曾對國師說過。

晏沉晰怔然看著他,許久後才道:“難道京城不算嗎?你不想被困在寒若寺,卻甘願投入這泥沼般的京都城?天下之大,哪裡不算一隅?”

“我說了。”晏行昱盯著晏沉晰,聲音又緩又輕柔,“我不要被困在任何地方,誰若是想將我當金絲雀,我就先啄瞎他的眼睛。”

晏沉晰快步上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行昱,你到底想做什麼?”

“我什麼都不想做。”晏行昱微微仰頭,盯著他的眼睛,一字一頓道,“我隻是在做自己。”

晏沉晰說不出話。

“你大可以將我腿已痊愈之事告知陛下,畢竟你是驚蟄衛統領。”晏行昱伸手輕輕握住晏沉晰的手腕,聲音輕柔,“不要擔心,我不會因為這個怪你。我們各為其主,就算輸了,誰也怨不得誰?”

“各為其主?”晏沉晰訥訥道,“你奉誰為主?”

晏行昱卻笑了:“反正不是兄長效忠的那位。”

晏沉晰倒吸一口涼氣,他反抓住晏行昱的手,厲聲道:“你不要命了嗎?!”

“他就是因為要命,才會如此啊。”

就在這時,一旁傳來晏重深的聲音。

對峙的兩人偏頭看去,那晏重深不知什麼時候回來的,此時正拾級而下,笑容溫和地看著兩人。

晏行昱大概知道晏重深已經認出了他,也沒隱瞞,微微頷首:“二哥。”

晏重深走上前,抬手摸了晏行昱的臉蛋一下,笑著道:“今日那場比試真厲害,不愧是我的弟弟,比為明那個小蠢貨好太多了。”

晏沉晰冷冷道:“你方才那話是什麼意思?”

晏重深歪坐在晏行昱的輪椅上,將木質的輪椅坐得吱呀一聲,好像要散掉了。

晏重深也不管,淡淡道:“大凶之煞衝撞紫微這麼大的罪過,你覺得聖上會容忍他到何時?哥啊,你什麼時候才能不那麼天真啊?”

晏沉晰被噎了一下。

晏重深懟完晏沉晰,立刻低下頭,眸子彎著對晏行昱道:“行昱啊,我們家大殿下文武雙全德才兼備,你考不考慮換個主子啊?”

晏行昱笑著說:“我要想想哦。”

晏重深道:“我們大殿下十分有錢,要多少金子就給多少金子。”

聽到這話,晏行昱有些蠢蠢欲動。

晏沉晰忍無可忍道:“夠了!你們將此事當成兒戲嗎?!”

兩人不吭聲了,但手卻還在那不知所雲地比劃著。

晏沉晰:“……”

晏沉晰簡直無力了,他一指外麵,徹底不管了:“給我滾出去說。”

晏重深一聽,立刻從輪椅上跳下來,推著晏行昱健步如飛地滾了。

晏沉晰:“……”

晏重深送晏行昱回相府,一路上都在稱讚自家大殿下,說我家殿下怎麼怎麼英俊威武,殺伐果決,怎麼怎麼才高八鬥,學富五車。

晏行昱聽得很不是滋味,他也想稱讚他殿下哦。

回到相府後,晏重深還在認真地說:“考慮一下吧,這皇位遲早是我家大殿下的。”

晏行昱:“……”

他還真敢說。

晏重深將他送回偏院後,又溜達著前去拜訪晏戟了。

晏行昱歎了一口氣,抬頭看了看灰暗的天邊。

阿滿在一旁小聲說:“公子,您到底在想什麼?”

他問的是晏行昱為什麼要和晏重深說這麼多廢話,但晏行昱卻理解錯了。

晏行昱道:“我在想殿下啊。”

阿滿:“……”

真是見了鬼!

***

在晏行昱入睡前,雪都沒有落下來,他手中捏著信,裡麵全是長篇大論稱讚荊寒章的,隻是這回他沒有再給金子。

哪有自己寫信“自己”看信還要給金子的呢?

晏行昱心想,然後心安理得地捏著信睡著了。

翌日一早,晏行昱從七殿下宮裡那熟悉的床榻上醒來,外麵的雪已經落了厚厚一層。

江楓華在外麵喚他:“殿下,您醒了嗎?今日有策論考較,陛下也會過來,咱們要提早去的。”

晏行昱一聽,慢吞吞地撐著身子起來,道:“我醒了。”

江楓華在外麵這才鬆了一口氣。

今日南書房的策論考較皇帝本來是不過去的——他被章嶽一事鬨得焦頭爛額,整個朝堂之上連個能出主意的都沒有,吵得他更煩了。

這次前來南書房,是林太傅說七殿下這段時日進步飛快,連《大學》都能看懂了,皇帝這才忍著心煩過來一趟。

晏行昱過去的時候,其他三位皇子已經規規矩矩坐在那背書,看來極其害怕皇帝。

林太傅身上的毒已被魚息拔除,此時臉上已沒了將死之色,他看了晏行昱一眼,示意他坐下。

晏行昱乖乖坐下了。

上完了早課後,皇帝下了朝就趕了過來,特意來看看自己的兒子到底進步多大。

晏行昱是個極其喜歡察言觀色的人,哪怕是再隱蔽的偽裝,他也能從表情神色看出點真實來,但皇帝自從見了“荊寒章”後,臉上的表情根本看不出來絲毫破綻。

這根本就是個寵溺兒子,挑不出絲毫毛病的好父親。

若不是知道內情,晏行昱恐怕會被皇帝的偽裝給騙過去。

皇帝伸手摸了摸晏行昱的頭,笑著稱讚道:“聽林太傅說你有了不少長進?”

被他撫摸的地方,晏行昱隻覺得渾身發麻,險些不受控製地甩手打開他的手,但他還是控製住了,笑著道:“沒什麼長進,隻是這段時間總是和行昱一起玩,他念叨了幾句我記住了而已。”

荊寒章總是往相府跑的事,整個京都城人儘皆知,若是再遮遮掩掩怕是會讓皇帝起疑心,索性直接說出來,正大光明。

皇帝道:“哦?行昱?聽說他的確聰明,你們能玩得來是再好不過了。”

晏行昱一笑,沒說話。

兩人各懷鬼胎,誰也看不出對方的偽裝。

很快,林太傅布了今日的策論題目。

「整飭撫兵」

晏行昱掃了一眼,視線看向一旁慢悠悠品茶的皇帝。

這就是在變著法地讓眾人提出對章嶽一事的解決法子。

晏行昱低頭無聲笑了笑,一旁的五皇子許是瞧出了這道題的意思,現在都在咬著牙微微發抖了。

晏行昱沒表現出什麼來,畢竟在皇帝和眾人眼中,他就是個隻知玩樂的草包。

他抬筆,洋洋灑灑寫了一堆,全篇都是“那就撫唄”,隻是在字裡行間,有意無意地添加了一些仿佛是隨手寫下的神佛之談。

比如魂歸故裡,比如落葉歸根。

這篇策論瞧著根本不像是正經皇子寫的正規策論,而像是胡亂宣揚佛禪之事的的野狐禪所寫。

他飛快寫完,落了個張牙舞爪的款,便將筆一扔,做足了荊寒章不可一世的氣派。

見他寫完,林太傅上前看了看,隻看了兩行眉頭就皺了起來。

皇帝看到林太傅的眼神,挑眉道:“如何?”

林太傅將紙拿起來晃了晃,等墨跡乾了才遞給皇帝,如實道:“不如何,不知所謂。”

皇帝笑了笑,將紙拿到眼前細看。

林太傅本來以為皇帝看了一行就要勃然大怒,沒想到他竟然仔仔細細將那片鬼畫符一樣的策論看完了。

看完後,皇帝將策論放下,詫異地看向晏行昱。

晏行昱有些害怕地討饒道:“父皇,兒臣儘力了,彆再罰我抄書了。”

皇帝盯著他的臉,發現那張臉上還帶著點懵懂的稚氣,以及生怕再被罰抄書的害怕。

皇帝看著看著,突然大笑起來,他拊掌稱讚道:“不愧是朕的好兒子。”

此言一出,整個南書房的人都驚住了。

晏行昱故作不知:“父皇,您是不是氣糊塗了?”

“哈哈哈。”皇帝道,“朕隻是在高興。”

他說罷,拍了拍晏行昱的肩膀,道:“寒章這次立了大功,想要什麼獎賞,說出來,朕都應了。”

整個南書房的人滿臉呆滯,不可置信地看著皇帝。

那草包到底寫了什麼,竟然能讓皇帝這麼歡喜?

林太傅也有些詫異,他又拿起那策論看了半晌,依然沒瞧出個所以然來。

但晏行昱卻知道,皇帝之所以會歡喜,是因為他從那神神叨叨的策論中,知曉了要如何處理章嶽一事。

現在攝政王是枉死的傳言傳遍四境,若是想堵住天下悠悠之口,就必須證明章嶽並非是為攝政王伸冤。

能讓苦等攝政王多年未果的王府家臣在千軍麵前,縱身躍下高牆的緣故有無數種,最好的一種便是迎接歸京亡魂。

無數馬革裹屍的將士生前所願,不過戰死沙場後能魂歸故裡,而不是被困在戰場上成為孤魂野鬼。

晏行昱看到皇帝這副高興的樣子,就知道自己的目的達到了,他佯作茫然,見到皇帝要給他獎賞,像是怕他反悔似的,追問道:“那兒臣想提什麼都可以?”

皇帝笑道:“君無戲言。”

晏行昱這才眯著眼睛道:“兒臣想去護國寺一趟。”

皇帝道:“護國寺?”

“是啊。”晏行昱道,“這些策論上的話,都說晏行昱總是在我耳邊嘮叨我才記住了,雖然不知道好在哪裡,但父皇說好那肯定是好的,我昨日聽聞他要去護國寺一趟,剛好兒臣想要前去為父皇供個長明燈。”

皇帝被晏行昱哄得心花怒放:“你有這份心就夠了。罷了,你想去哪裡就去哪裡,一直到年前都可以不來南書房上課了。不過若是出城,定要帶好護衛。”

晏行昱道:“多謝父皇。”

皇帝又摸摸他的頭,帶著策論笑著離開了,也不管其他幾個兒子有沒有完成。

眾人麵麵相覷,就連林太傅也有些詫異地看著他。

晏行昱絲毫沒管其他人古怪的視線,淡淡道:“太傅,我是不是能下課了?”

林太傅猶豫了一下,才道:“那策論……是何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