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穴忽然一陣熟悉的抽痛,沈忘州扶住季寒溪的手攥緊,心臟震顫間眼前陷入了一片黑暗……
失去視覺前,他意識到,這裡隻有他和季寒溪,他又進入了“沈忘州”的回憶。
……
時光回溯,舊事浮現。
再次睜開眼,入目是一片冰天雪地,深冬的鮫嶽仙宗偏僻後林,銀裝素裹,厚重的雪花落在不遠處冰凍的湖麵上,慢慢覆蓋住一塊裂開的冰洞。
沈忘州的痛意漸緩,耳邊的嗡鳴也跟著消失,一道淒厲的孩童呼救驚醒了他。
鼻息間血腥味濃鬱,殺意一瞬間襲來,他警覺地轉過頭握緊襲焱——
一隻背生雙翅,頭似獅,身似虎,通體雪白的鶴雪獸站在那,咆哮著看向他身後。
沈忘州這次依舊是透明的存在,他注意到這隻鶴雪獸已經重傷瀕死,腹部的弱點被割開一道長長的傷口,眼睛也被刺瞎了一隻,血流了滿臉。
沈忘州順著鶴雪獸的視線轉過頭,看見了一個滿身血汙、半跪在地的少年。
少年手裡握著一把漂亮的扇子,臉上也滿是血跡,隻有一雙眼睛黑沉明亮,力竭瀕死依舊冷靜,胸口劇烈起伏間猛然提扇穿過沈忘州的身體,刺瞎了鶴雪獸的另一隻眼睛!
然後半刻未遲疑,不顧身上的道道傷口猛地跳進了湖麵冰塊的裂縫,不消一會兒,他艱難地抱著一個更小的身影,爬上了冰麵。
這個組合……沈忘州猛地想起,遇錦懷和他說過的——
沈忘州七歲入宗,被同門弟子欺負差點命喪妖獸爪下,是十二歲的季寒溪救了他,為此季寒溪還受了很重的傷。
年僅十二歲的季寒溪還沒有後來的那樣冷漠,此刻緊緊抱著雙眼緊閉的“沈忘州”,神情緊張擔憂地喊他:“忘州!醒醒,我帶你回去……”
凍得通紅的手按在“沈忘州”後心,輸送所剩無幾的靈力,透支到渾身劇烈顫抖,也沒有鬆開手。
在季寒溪力竭昏倒後,溺水的“沈忘州”眼皮顫了顫,睜開了眼睛。
小小的一團被眼前少年的慘狀嚇得動彈不得,過了好一會兒才反抱住季寒溪,嘶啞地大聲呼救。
沈忘州餘光瞥見幾位穿著鮫嶽仙宗服飾的大人禦劍過來,救下了兩個孩子。
眼前情景一晃,又變成了屋內。
沈忘州站在窗前,除了他這個不速之客外,這裡隻有兩個小少年。
一躺一蹲,在說著悄悄話。
躺著的是被鶴雪獸傷到,又過度輸送靈力,隻能臥床養傷的季寒溪,他抬手揉著“沈忘州”亂糟糟的黑發,彎著嘴角問他為何不坐在床上。
“沈忘州”小小一隻蹲在床邊,手指緊緊扒住床沿,隻剩下一雙眼睛露出來看著季寒溪,紅著耳朵搖頭,更往下縮了一點兒,好半天才從緊抿的嘴巴裡憋出一個字。
“臟。”
確實是個小臟孩,衣服和臉全是煙熏火燎後的灰,沈忘州瞧見一旁放著的藥碗,猜測這小孩兒是給季寒溪熬藥去了。
七歲,哪會熬藥,而且修仙之人吃的都是不苦口的丹藥,效果比熬藥好多了。
小“沈忘州”做了無用的事,還給自己弄得滿身狼狽。
但藥碗還是空了,季寒溪一滴不剩全喝了。
季寒溪說了好久,“沈忘州”才小心翼翼地坐到床邊,手指互相搓著,笨笨的嘴也不會說話,就這麼愣愣地睜著一雙大眼睛看季寒溪,看了一會兒又不好意思地移開視線,滿臉通紅地不知道想些什麼。
十二歲的季寒溪已經初具成年後的風姿,儘管傷中虛弱蒼白,但容貌還是俊逸得讓人移不開眼。
季寒溪輕聲問剛入門的小師弟:“為何要去那裡?那兒離你的屋子很遠。”
“沈忘州”囁嚅了好久,一雙瘦弱的手絞得泛紅,才小聲道:“有人叫我……”
季寒溪眼神一變,怕嚇到小師弟又很快地藏好,壓低聲音:“有人騙你去那兒?”
“沈忘州”乖乖地點頭:“他們大師兄在那,教練劍。”
大師兄本兄季寒溪輕輕吸了口氣,握住了“沈忘州”的手,輕聲教他“就算是同門弟子也不要輕信”,“修者雖然被稱為仙人,但也有壞人”……
沈忘州頗具負罪感地偷聽著兩個小少年的悄悄話,才得知是有弟子不滿“沈忘州”不愛說話的性格,認為他不尊敬師兄,故意欺負他,想讓湖邊身形巨大但是溫順的妖獸給他點教訓。
卻沒想到那裡會有鶴雪獸這種傷人凶獸出沒,“沈忘州”大聲呼救,被逼得踩上了沒凍嚴實的湖麵,這幾個弟子打不過鶴雪獸,又怕惹事受罰,就扔下“沈忘州”一起逃跑了。
季寒溪無意聽到幾個人的對話,才趕到這裡,殺了鶴雪獸,冒死救下了“沈忘州”。
正值百仙大會,宗主不在,宗門內師叔也遊曆的遊曆,閉關的閉關,若不是季寒溪及時趕到,“沈忘州”必死無疑。
季寒溪很喜歡這個性格靦腆少言的小師弟,得知真相後親自去找師叔們,處罰了那幾個弟子,還讓“沈忘州”過來和自己同住,不讓彆人有機會繼續欺負他。
沈忘州在回憶裡不停地穿梭,目睹了十二歲的季寒溪是如何寵溺包容“沈忘州”的。
小師弟不愛說話,他便哄著人多說幾句,小師弟夜裡總做噩夢,他便抱著人哄睡,小師弟和其他弟子關係不好,他便時刻看著不許人欺負。
小師弟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他都記得清楚。
沈忘州恍然覺得自己認識的長大後的季寒溪像個假的。
這日兩人一起練劍,季寒溪握著“沈忘州”的手教導,低聲一個字一個字地教他念劍訣,眉目如凜然寒霜的少年少有的溫柔:“忘州,記好了麼?如果能在今年達到煉氣期,師父就會收你做一代弟子了。”
“沈忘州”眼神向往,轉頭睜大眼睛問:“是和師兄一樣的一代弟子?”
季寒溪帶著他的手挽了一個劍花,嗓音含笑:“嗯,一樣的。”
“沈忘州”被消息驚喜得愣住,好一會兒才飛速轉過頭,低聲認認真真地說:“我一定會成為一代弟子,和師兄一起!”
……
兒時一句戲言,寄托了全部的期許,最後真的實現了,早已失去了原來的意義。
從小無父無母飽受欺淩的“沈忘州”,就算來到了凡界傳言極美極好的“仙人的仙境”,也沒感受到一點愛意,他還是被看不起被欺辱的小孩兒。
小小年紀的他已經習慣了,撿垃圾吃百家飯的他可以忍受。
掉進水裡後他求生的意誌被激化到最大,他像無數次保護自己一樣,努力去抓寒意刺骨的冰塊,可這次他保護不了自己了,他努力呼救,喊到喉嚨溢血。
沒人救他,沒有一個人救他,他們全都走了。
和從前一樣,沒有人會在意一個隨時會死的孩子,七歲的孩子隻能絕望地在水裡越沉越深,隻能等死。
季寒溪緊緊抱著他從冰冷刺骨的水裡出來時,已經放棄的小少年拚儘全力,記住了對方的溫度。
像一隻瀕死的幼獸,拖著遍體鱗傷的瘦小身體,死死咬住了對方的衣角。
季寒溪是第一個,也被他認作了唯一一個,從此再也不會有一個人給他這樣的溫暖,他短暫的一生都在努力地追回記憶裡的溫度。
……
沈忘州看見了幼時的江照雪,在“沈忘州”七歲的回憶裡,他甚至連背景板都算不上。季寒溪待他就像普通的同門一樣淡然,隻是因為從小一起長大,才會多說幾句話罷了。
隻有“沈忘州”是特彆的。
季寒溪與他同吃同住,隻會對他笑,對他彎起眼睛,隻有他能看見不一樣的季寒溪。他被照顧得極好,短短數月就已經不似初來時的瘦弱。
兩人形影不離,不知許了多少承諾和願望。
被季寒溪救下性命,又被獨一無二地寵著,“沈忘州”小小的心底藏好了一顆種子,一顆後來會長成參天大樹,又倏然枯萎的種子。
對從20歲過來的沈忘州來說,兩個小少年這一年的相處像一場不真實的夢。
或許後來的“沈忘州”也這麼想過。
這一場僅存了一年的短暫夢境,像支撐著他熬過無數個孤獨夜晚救命解藥,他一次又一次地告訴自己,夢還會繼續的,隻要他再堅持一會兒。
但他還是沒能等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