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風起(1 / 2)

在鄭菀的反問下, 崔望又不答話了。

屋內的宮燈都滅了。

唯有一片銀燦燦的月華從大敞的門洞裡傾瀉了進來, 風吹得廊下的琉璃宮燈打著轉, 在地上留下一片深深淺淺的陰影, 也吹得鄭菀一陣瑟縮。

她攏了攏衣襟, 然後徒勞地發現對襟那一塊早叫太子扯破了。

便在這時,一件雪色長袍披到她肩上, 帶來一陣暖意。

鄭菀仰起頭,恰見到崔望收回的雙手。他將外袍脫了給她, 隻穿著一件素紗中衣, 袍角被風撩起, 輕輕擺動。

若他繼續冷言冷語, 她反倒能豎起滿身鋼刺,可他突然這般, 反倒叫她淚意盈了上來,緊接著,委屈、憤怒、惶惑, 與恐懼, 也蜂擁而來。

“崔望,你生氣了?便因為我與太子這般?”

鄭菀細聲細氣地問。

崔望垂目看著她, 目光從她慘白的小臉, 到她黑鴉鴉的長羽睫, 最後落到長睫下一雙清淩淩的眼睛上,乾淨、透明,仿佛天山之泉, 此時映著對他滿身心的信任與崇拜。

當真是一雙很能迷惑人的眼睛。

崔望抬袖,“啪地”一物甩落鄭菀桌前:

“打開。”

鄭菀看著桌上的東西,四四方方一個小匣子,這等小匣子通常是用來裝首飾的。不知為何,她心生一股不詳之感。

“這是什麼?”

鄭菀笑盈盈地打開盒子,待看到盒中之物時,瞳孔不禁縮了縮。

一隻明珠耳鐺,明珠通身圓潤無暇,她曾經很喜歡,隻是不知何時掉了一隻,還剩一隻如今便躺在她的妝奩裡。

“呀,”她歡喜地叫了一聲,“我還以為掉了,很是傷心了一陣。崔望,你從何處拾來的?”

“燕春園。”

崔望道。

鄭菀這才明白過來。

若要是在燕春園拾的,怕就是容怡生辰宴那日落了的,想來最大的可能,還是在與太子糾纏時落了——

可這又如何?

除非……讓他知道了什麼。

“那日夜間折返,我在梨落苑後院拾得此物時,恰巧聽到一對很有意思的話。”

他捏了個訣,一隻通身翠碧的鳥兒突地憑空出現,繞著崔望飛了一圈,最後落到鄭菀身前的桌上,張開嘴,一道細細的嗓音出現在空氣中。

“紅玉,快說說,今日我可看見你領著太子往梨落苑的那片後林子裡去了。嘿嘿嘿,是不是與太子……發生了什麼?”

緊接著,是一道略沉略低的嗓音:

“胡說什麼,是大長公主叫我不著痕跡地領太子過去。”

“叫你領太子過去?為何?那處平時可沒什麼人過去。”

“誰知道呢,貴人們做事總是神神秘秘的,大約是有什麼講究吧……不過,”這位叫紅玉的壓低了嗓子,“我回去時看見鄭家小娘子往那邊去了。”

“……不能吧?莫不是給鄭小娘子與太子創造私會機會?……哎,你說會不會是國師大人看鄭家小娘子貌美,強逼太子退親,可太子與鄭小娘子不願,才托到大長公主那裡,辦這宴也是為了成全兩人?不然好端端的,亭主怎大辦起生辰宴來了?”

“我倒是聽過一樁傳聞,大長公主在閨中時與鄭夫人私交甚好,……”

接下來,便是一些窸窸窣窣的碎嘴了。

翠鳥閉了嘴,鄭菀還有點愣。

一雙大眼裡除了愕然還是愕然,心底卻開始轉起來,崔望當是早就知道了,此時才拿出來,大約是方才她與太子那般情狀激怒了他。

隻是這人這般不動聲色的,不知知曉了多少。

崔望俯下身來,拇指和食指摩挲著她嘴唇:

“你還有話可說?”

鄭菀眨了眨眼:

“你想聽實話,還是假話?”

“實話。”

“實話便是,那時你明明親了我卻總是避而不見,我甚是念你,正巧容怡生辰,便托大長公主將宴會辦到了燕春園。”

“繼續。”

崔望不動聲色地看她。

鄭菀咬了咬唇:“接下來、接下來……”

“接下來如何?”

她眼一閉:

“是,我確實假借太子在試探你心意!”

話完,長睫便氤氳了一圈水跡,她睜開眼,試圖將水汽眨去,急急道:

“是,我確實很壞,很霸道。我既想見你,又想你念我,便用太子來激你!我想你眼裡隻有我,沒有彆人,想你為我生氣、為我憂心、為我緊張!”

崔望看著她:

“可還有旁事瞞我?”

他在試探自己。

鄭菀讓自己繃住了:“有。”

“今日這事,便是彆人陷害。”她道,“太子被人引來此處,讓你見這一幕,便是想裡間你我。崔望,你莫要上當了。”

“我知曉。”

崔望沉默良久,在鄭菀都快察覺不對時,終於開口:“你不會如此之蠢,在此時舍我而棄太子。”

“崔望,你這是什麼意思?”

鄭菀被他話中的計較刺中了,猛地睜大了眼睛,“你還疑我真心?”

“瓜田李下,你不避嫌,此其一。”

崔望緩緩道。

“縱使太子不厚道,可你轉頭便利用於他,以他的歡喜來算計我的歡喜,手段太過涼薄,此其二。”

“巧言令色,不儘不實,此其三。”

鄭菀安靜了下來。

她終於明白自己哪裡做錯了,她利用……太子太過了。

她將太子利用得越徹底,便將崔望推得越遠。他從太子身上看到了過去那個拿著一枚玉佩卻遭她打板子的自己。

兔死狐悲,物傷其類。

是以,他斷太子一臂,等的,是她對太子……哪怕那麼一點點該有的善意。

她錯了,大錯特錯。

鄭菀的眼淚撲簌簌掉了下來。

不,她還有挽救的機會。

她狠狠擦了把臉:

“便我手段用儘,巧言令色,也不過是太過歡喜你。”

崔望沉默地看著她的淚。

“小望望,快去替她擦啊。”

耳邊有人道。

崔望沒動,他隻感覺自己被撕裂成了兩半。

一半沉入水底,冰冷地審視著她;另一半,卻融於烈焰,被這顆顆淚灼成了焦炭,替她揩淚、抱她入懷。

一半想信,一半卻無法信。

“可還有旁事瞞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