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9、蒼欄報(1 / 2)

()“你歡喜溫順些的?”

燭光幽幽,將這不大的房間照得紅彤彤一片。鄭菀這才發現,房內的卷簾、紗幔,甚至連床榻上的被褥軟衾不知何時被阿娘換成了大紅。

大紅燒得臉也紅彤彤的。

她推他:

“還說沒偷聽?”

說著,嘴角便忍不住有些翹。

“妙法境修士魂識可達百丈,我有千丈。”

“道君這話聽起來,便跟小賊偷了包子,狡辯說‘我手長,這包子自己跑我手裡一樣’——無賴。”

無賴不吭聲。

鄭菀抬頭,卻見他薄冰瓊玉似的臉薄薄敷上一片緋色,便忍不住笑:

“那道君魂識既然這般厲害,若不小心撞見人家行那……魚水之歡,這可如何是好?”

薄冰瓊玉成了火辣辣赤紅一片,可聲音依然清冷:

“未曾見。”

見鄭菀不信:“修者魂識未經允許,不得入人屋舍。”

“……哦。那道君為何獨獨入我家門,夜闖香閨?”

崔望挪開眼:

“你自是不同。”

“哪裡不同?快說,哪裡不同?”

此時街道外梆子已經開始敲響第三聲:

“……天乾物燥,小心火燭,天乾物燥,小心火燭。”

屋內卻僅有燭火嗶啵的聲響。

“風嫵城啟明街,有一街的千葉海棠,常年花開灼灼,美不勝收,可本君從不在意。

“所以呢?”

“唯有移栽入府,由本君細細嗬護、日日澆灌之海棠,她每掉一瓣花,她每落一片葉,都牽絲動心,讓人不能忍。”

牽絲動心,不能忍。

這句話,像無數細小卻又頗具分量的石頭,重重砸入鄭菀的心湖。

又癢,又酸,又軟,又麻。

她默了默,笑嘻嘻地:

“所以,道君總忍不住偷偷將這海棠瞧上一瞧?”

崔望抿緊了嘴:

“……是。”

“崔望,你真可愛。”

“男子不可妄言可愛。”

崔望臉一下子板了起來,像又臭又硬的石頭。

鄭菀才不怕他。

這人就是個紙老虎。

“道君方才不是還問我,是不是歡喜溫順的?”

“唔。”

鄭菀踮起腳尖,在他耳邊輕輕道:

“我誰都不歡喜。”

“那你——”

“——隻歡喜你這樣的。”

“哦?”

“恩。”

鄭菀悄悄地抬頭,恰見冰雪雕製的男子嘴邊來不及消逝的笑,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崔望,這藤箱可是你送來的?”

鄭菀推開他,蹲下來看著圓臉修士送來的玩意兒,“裡麵是什麼?”

“是一些……小玩意兒。”

崔望看起來略略有些不自在,“不甚要緊。”

“不要緊你還大半夜支使人家送來?”

鄭菀找了一圈,才在藤箱側麵找個一把小鎖,極其漂亮精致的一把銅芯鎖,鎖頭上,刻了一朵小巧的薔薇花,米粒大小。

她嘴角的笑更柔了些,半蹲在地,羽麵般的裙子旖旎在地,她便這般仰著頭:

“崔望,你總是記得的。”

海棠花,桃花箋,梨花白,劍穗,白玉冠……

他看似冷漠,卻總在細微處,有不經意的、叫人無法不動容的溫柔。

“這海棠花,是你刻的麼?”

她看著崔望,眼波似粼粼的湖水,明澈又安靜,和平常那個嬌蠻任性、頤指氣使的女子完全不同。

崔望也蹲了下去:

“不是。”

“哦……”

鄭菀失望地耳朵都耷拉下來,“不是啊。”

“也不全都不是。”

鄭菀一下子便高興起來:

“你真好,崔望。”

她眼底的笑意讓崔望難得晃了晃神。

鄭菀手指在鎖頭上一放,銅芯鎖似是感應到什麼,立時便彈了出來。

藤箱打了開來。

“這是……”

鄭菀訝然地看著藤箱內的東西。

確實如崔望所說,不十分珍貴,卻讓她難得動容。

十來個一字排開的木偶小人。

小人頭上紮著發髻,穿著漂亮裙裳,裙裳都是千年冰蠶絲裁製,色色不一——這些小人,並未畫臉,甚至從雕刻技藝上來說,也不算驚豔,看得出,這人在初始雕刻時,手法甚至算得上粗劣而笨拙,直到後麵,才開始變得遊刃有餘起來。

“你雕的?”

鄭菀手指一一滑過木偶小人。

梅園初見,天青碧雲錦,純白羽氅雞血石簪;攤盤那日,輕紅淺紗,高髻雲鬢金步搖;山門遴選,利落白裙,束發白絲絛;入得山門,鵝黃道袍,單髻披發金步搖……最後,卻是凡間石舫幻境裡,她一身紅衣嫁裳,雙袖合攏,飲合巹酒。

木偶人下,鋪著一件又一件的華裳,這些華裳,件件都是鄭菀從前在衣裳鋪子裡見過,卻買不起的珍罕物。

千年雪靈蛛吐絲製成的墨色大氅;鮫珠為墜的羽鱗衣,甚至還有各式各樣的小衣……青紅淺碧,荼白沉墨,不一而足。

“你——”

鄭菀驀地合上了藤箱。

她驚恐地盯著藤箱,好似其內關著一個怪物。

那怪物隨時隨地都欲撲出來,撓她的心,動她的神,讓她七上八下,忐忑難安。

凡間界時,郎君們要討她歡心,都是去金玉鋪子一擲千金,卻從未有一人,似崔望這般,笨拙的、切切的,以這些玩物們來討好她。

“是我雕的。”

崔望又不彆扭了,他落到藤箱的眼神難得的柔和,“念你時,便會雕一會;恨你時,也會雕一會。不知不覺……竟已累了這麼多。”

“你——”

“你不是問,我為何會製桃枝人?”

鄭菀張了張嘴,連她自己都沒發覺,那張臉有多蒼白。

她從前怨他看不起她,怨他不歡喜她,當小貓小狗一般逗他;此時又覺,她才是配不起的那一個。

比起他深不見底的情意,她的歡喜,便顯得太輕浮、太廉價了些。

“菀菀,嫁與我。”

“做我的道侶。”

崔望不再說桃枝人的事兒,俯身將那著紅色嫁裳的木偶小人拿了起來。

湊近看,那小人上的百子千孫石榴紋都繡得栩栩如生。

鄭菀看著他攤開的掌心,掌心上那小人的紅色嫁衣刺痛了她的眼睛。

“這些木偶的衣裳……”

崔望似看出她所想,搖頭,啞然失笑:

“菀菀,你太高看我了,我如何會做這些東西?”

“那——”

崔望一抖袖子,一疊厚厚的黃宣紙便從他的儲物戒裡落到了她窗前的長幾上。

鄭菀走過去,發覺那黃宣紙上畫著一身又一身的衣裳。

那些裙裳,俱是她曾經穿過的,甚至有一些,連她自己都不大記得,在看見時才能回憶起——凡間界時,她有過許多這樣的、隻穿過一回、便不會再上身的裙裳。

而崔望,卻連裙擺的紋路都細細地繪了出來。

“愽淩崔氏子,這畫技果然了得。”

“我命人送去衣裳鋪子,找繡娘,一件件繡了出來。”

“崔望,那你……”

能將衣裳記得一清二楚,連花紋、製樣都不曾忘卻,卻又為何不曾畫人?

鄭菀卻突然明白了。

他不畫她,不過是自己與自己較勁。

“鄭菀,我愽淩崔氏,欲重新與你滎陽鄭氏結永世之好,你可願?”

鄭菀發現,自己竟然遲疑了。

她確實歡喜他,卻也對未來,毫無指望。

修道之人,歲壽綿長,他已晉妙法境,也許不久便會突破入無相境,一萬年,何等漫長?男女之愛,可經得起一萬年的消磨?

崔望似是看出她的意思,眼睛頓時沉了下來:

“你不願?”

“若以後你我分道揚鑣,何莫如隻以情人身份相處,也免得將來傷和氣。”

“不成。”崔望冷冷道,“你莫想。”

“我與你在一塊時,必不與他人牽扯。”鄭菀信誓旦旦,“這樣彼此舒適的關係,不是更好?”

“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