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一旦決心開口,風度加倍的翩翩起來。
“選民們,十分鐘前,我的對手古川先生說,三十五歲的我‘仍有十五歲信長的一類孩童式狂妄’,說我‘癖好向一切質疑者尋私仇’……”
五十歲,肝癌三期,父親尚不算太瘦,臉固然已呈鉛灰色,身上那條禦納戶色絲綢睡袍愈發顯出教皇殮衣般的豐豔。
“選民們,十個月前,我的長子彰剛剛出生……”
父親斜靠在腫瘤醫院病床的枕上,左手背上插著培美曲塞注射劑的矽膠輸液管,右手緊撾一隻吃了一半、果肉過於沙軟的福島白桃。
“……8.1磅,就在我們鐮倉,選民們,就在湘南綜合醫院……”
十六歲的我坐在病床一側,距離父親約莫兩尺遠。
父親似乎全然沒有察覺。
他雙眼閃著奇異的激流,一麵“演說”,一麵穿過我望向病房靠牆米色櫃體上的電視機,電視熒幕中央,是一位身穿整肅黑西服,站在某地區眾議院選舉台上,同樣在進行演說的高大年輕男子。
事實上,父親的舉止不過像跟著收音機裡五輪真弓的原聲,一起唱著《潮騷》。
“湘南綜合醫院,”父親和年輕男子同時重申一遍那醫院的名,口型,發音,節奏,均保持奇異的一致,“哦,和你同一家醫院出生?”他們同時玩笑著對“台下”發難,“那你的選票請務必投給我呐!”
已是十五年前的舊錄影帶了。畫質相當粗劣,但熒幕中侃侃而談的年輕男子有種奇異的倜儻。
“……選民們,我從不逃避我是個‘新人’的事實:新父親,新政客。但對於本國法律體係的熟稔,我想我絕不亞於古川先生,我在法務省的七年工作經曆,也絕不允許我有什麼在法律框架外‘尋私仇’的癖好,我此前也細致論述過我關於‘善的立法,善的鐮倉,善的日本’三條主張……喔?你們問小彰現在多重?”
當年輕男子在熒幕中麵露苦笑,病床上的父親緊隨其後,兩人都精通用這笑中的一點調皮與清苦來修飾他們的男性魅力,“好吧,37.3磅,選民們,37.3磅,有些超重,小夥子像我一樣是大骨骼——這可絕對是我今天十頁議員競選稿中最核心的數據!……所謂‘善的立法’,譬如平成二年‘兵庫縣校門壓死女高中生事件’……喔?小彰今天在不在選舉現場?”
兩人也幾乎用同種幅度聳了聳肩,“好吧,選民們,好吧,另一則特大新聞:我想我的小夥子此刻大約剛喝過今天第三頓奶,正在虎鯊似的滿客廳追咬他媽媽那隻德牧犬的尾巴吧!”溫情到近乎什麼名為《父愛如山》電影的台詞,“我的小夥子長大後想必是個狠辣的漁民或橄欖球手呢……”
我不禁尷尬地摸摸鼻子,發出一聲輕咳來。
“……選民們,初為人父那天,我的小夥子麵對我哭嚎不休、滿麵質疑,‘嘿,誰選的這個八嘎當我爸爸呐?’他恐怕這樣想著吧——選民們,和你們眼下心裡嘀咕的恐怕一樣,‘嘿,誰要選這個八嘎當議員呐?’”
熒幕中響起一陣簡直意亂情迷的哄笑和掌聲。
父親和年輕人一齊帶了寬宏的笑,允許那群軟弱而容易沉溺的選民鼓掌持續十幾秒,隨後,“……選民們,選民們,”他們一齊謙遜而嚴厲地敦促起那群普通人來,敦促他們儘快從自己的魅力中蘇醒過來,“選民們,選民們!”
“十多分鐘前,我的對手古川先生攻訐我,說我‘仍有十五歲信長的一號孩童式狂妄’,說我‘癖愛向一切質疑者尋私仇’……”
兩個男人同時深吸一口氣:“選民們——,市民們——,國民們——”
我三十五歲的父親在熒幕中捏緊拳頭,蕩出台風呼號般的三聲,刮得我五十歲的父親熒幕外的輸液管劇烈晃動。
“假設我或者真有一點什麼孩童式的自大好了!我的癖愛卻從來隻有兩樣,本國法律,與本國國民而已!
“所謂法之精神,本來誕生於愛‘人’而保留對‘人’之質疑。選民們——,市民們——,國民們——
“故此我癖愛你們,尤其是用法的精神質疑著我的你們——嘿,尤其是當你們擺著老選民的譜!就像我癖愛那個十個月前剛出生的,剛出生就質疑我的,眨眼從8磅長到37磅的,此刻恐怕在啃客廳地毯的,我的小夥子彰——日本國小小的未來新選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