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山倒海的掌聲。
父親和年輕人同時張開雙臂,同時略微前傾高大的身軀,同時對彼此鞠了奇異倜儻的一躬。
直到年輕男人從電視中消失,僅留下一片普魯士藍色的熒屏。
父親靠在枕上,擎著半隻桃,依舊凝視著那普魯士藍的屏。或者在回味演說的餘韻吧,也或者他想起了不久後的議員生涯。
我審視了父親片刻。
八年未見,幾近陌生,血緣上的父親。
“小夥子,彆用那眼神看我。”
血緣上的父親忽然將臉轉向我,笑嘻嘻的:“怎麼?那破錄像帶扔在家裡地下室十多年,前幾天才被小健亂翻出來,”他用手懶洋洋地拭去額頭的汗液,“他媽的,這鬼房間熱得能香煎法式癌細胞——既然這兒恰好有台東芝錄像機,為什麼我不趁熱死之前播一遍自己的人生高光時刻看看,過一把癌症病人顧影自憐的癮?”
他咬了一口桃肉:“怎麼?小夥子,你真以為我每天重播20遍?每遍都跟著一起‘深情朗讀’?”
在母親家的書櫃裡,我見過幾份當年的舊報,讀過若乾篇幅窄小的報道:
《神奈川四區眾院選落定!35歲前法務大臣秘書52%高票擊敗古川義男》《勝選次日陪妻兒逛上野動物園!片山毅“親民奶爸”形象持續贏青睞》《新晉“明星”片山毅:世代漁民出身,妻族疑為仙道財團》《片山毅回應“深夜造訪TBS女主播公寓傳言”:工作溝通需要》《56歲法務大臣妻“包養”片山十六年?囊括東大學費、赴美留學等費用》《多達7段婚外情曝光:片山深陷性醜聞危機》《前助理:片山收集百餘交往女性胸衣每周換一條用來擦魚缸》《出任議員僅五個月片山毅在一片罵聲中請辭》。
很奇異,十五年前那年輕人身上“奇異的倜儻”,依然殘存在父親臉上,即便過於輕浮,即便患了癌,化療與放療令他皮肉看起來接近蠟質,那叫“風流倜儻”的無聊玩意兒竟未完全喪失殆儘。
“你這次來鐮倉,可見過小健了?”他問我,又自問自答,“哦,你最小的弟弟,3歲,如果你母親和那個養豬的田中近三年內沒給你也生一個的話——說起來,她應該閉經六七年了吧?嘿,小夥子,我說了,彆用那眼神看我——好吧,好吧,你媽她平時是怎麼說我的?”
母親和他已離婚十四年。
他喜氣洋洋地望著我:“‘你親生父親是個當了半年議員就被趕下台,餘生全靠一邊重溫競選錄像一邊擼屌意淫一邊詆毀四個前妻度日的老壞種’?”
“倒沒這麼長。”我同樣喜氣洋洋地望向他,“‘確認得的是三期肝癌?不是三期梅毒?’唔,她挺為您遺憾來著。”
“真的?她這麼客氣?你從東京跑來我這兒探病她同意?”
“當然,她很開明,說‘就當兒子是提前上太平間為生父認屍’。”儘管事實上,母親可遠沒有這麼“開明”。
十二歲之前,我常聽漁村的男人們在酒後發出恨羨交加的“嚇嚇”聲,說起那個老套的故事:
32歲的漁民之子與29歲的富家千金相遇,戀愛、結婚、生下可愛的孩子,不久漁民之子成功參選了地方議員,可貪得無厭的他同時交往著一群女人。“一群,18歲到62歲!嚇!據說他曝光的日記裡還給女人們評了分呐,什麼‘年長的婦人,尤其多次生育過的年長婦人,倘為了情欲,令她露出那可絞死丈夫、悶殺子孫的龍鐘媚態,意趣尤勝二八少女,可評上甲’,嚇!這竟是人?嚇!”在三浦鄉下房子的玄關處,祖父至今懸著一把刮魚刀,祖母說他至今保留著對母親的承諾,“任何時候,隻要你開口”,老漁夫就去親手刮殺了親生兒子。
“是嗎?”血緣上的父親盯著我,“她就不怕我萬一有個‘想和長子一起□□’的遺願什麼的?說起來,小夥子,這個遺願你可還感興趣?”
我亦盯著血緣上的父親:“抱歉哈,這位長子恐怕對抱著父親的遺像去□□更感興趣。”
“哈哈哈不賴,還真是我的種。”病床上,姓片山的病人更加眉開眼笑,他大口吞咬了一口白桃,又猛然鬆手令剩下的一小半水果“啪嗒”落地,“說起來,翻年二月就十六歲了吧?到二十歲、三十歲……噯,真想看看你母親到時候看你的表情啊。”
我想起母親最近一次看我的表情。
“彰,”她用一種充滿失望的語調說,“你和你的生父簡直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