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生死(1 / 2)

[仙流]蘭艾同焚 盧一匹 3495 字 7個月前

那孩子叫楓。至少隔壁病房的森山老人那樣叫著。

“楓,窗再開大點。”“楓,湯實在喝不下了呀。”“楓,帽分有‘棒球帽’‘鴨舌帽’‘豬肉餅帽’……”“楓,幾點了?”“楓,你也吃,你吃哈密瓜。”“楓,‘左’是往前還往後呢?”“楓,廚房的火!廚房的火!”“楓,幾點了?”“楓,我的手指頭呢?”“楓,我的腳趾頭呢?”“楓,天黑了嗎?”“楓,天黑了嗎?”

本來是那樣美的名字,從一個垂死之人口中那樣顛三倒四地喚出來,格外令人聯想到一種異端、悚然的美。

抵達鐮倉的第一天,見到八年未見的父親,我知道我高估了自己的耐受力。

病房裡的暖氣開得確實過於酣熱了,門窗則關得警惕到滑稽,父親永久地淌著汗,電視裡正重播他十五年前的競選獲勝時刻,電視外是他多日未經清洗的帶病□□氣息,他聞起來像一群在爭食高濃度鼠藥的貪婪褐家鼠。偶爾進出的醫生、護士,倒似乎都相當喜歡父親,一位姓金田的大嗓門醫生——父親的主治醫生,喜氣洋洋地闖進病房,宣布給父親新弄到一種進口藥,一麵介紹著那藥的神奇效用,約莫五十五六歲的男醫生向父親谘詢起股市來,“大川工業能買嗎?不建議?!SNY保險呢?鹿島建設呢?哦,片山先生,那麼那個新近傳得很玄的越崎化學呢?!”把存款不到四百萬日元的父親當做什麼股市教父。一位叫大沢三花的護士,給父親換吊瓶時,幾乎用幼稚園教師的甜蜜口吻,“片山桑,不痛哦!”父親樂不可支地嚷起來:“痛,痛!花醬唱兩句《金色香蕉》才不痛呐!”那女護士固然拋了一記媚眼如絲的白眼,“……剝開是我金子般的心呐,剝開是我蜜糖般的肝呐”,果真將那童謠媚眼如絲地唱了起來——要是有什麼“年度最受歡迎病人”競選,父親想必也能大獲全勝吧。

假如聖誕節在東京家中圍著聖誕樹吃繼父烤的牛肉——他總把烤好的第一塊肋眼肉切給我,勢必是最柔軟多汁的一塊——已令我渾身不自在。我居然以為逃到鐮倉,逃入腫瘤病棟,欣賞沾沾自喜的絕症生父和護士調情會好一些。

抵達鐮倉的第一天,僅在父親病房裡呆了半個鐘頭,我便向他提出告辭。看得出來,他也鬆了一口氣。他固然遊刃有餘地耍弄著醫生和護士,應付我這長子似乎也相當力不從心。

離開病房後,我徑直走向樓層的安全通道——我想儘快離開醫院,甚至沒有耐心等候電梯。

“……你簽字不行啊!必須有大人!!你的父母呢?!!” 剛走到安全通道門口,我聽見裡頭有個男人大呼小叫,完全是球場上呐喊“加油”的聲量級。

“你姨媽也行啊!月初她不是來過嗎?!前段時間回美國了?!好吧,孩子,就算這次同意書讓你簽吧!橫豎這次是事後同意書來著——可你外祖父的情況,這兩周可要做好最壞的打算啊!!”聽嗓音似乎是方才的金田醫生,大約在交待另一位病人家屬吧,脾氣可相當急躁啊。

我同樣急躁不安地候在安全通道門外,隻好等兩人說完再進去。

“你看,這個!這個!!還有這個!!!這幾個指標,說明已經擴散到了整個血液、骨骼裡了啊!!!”金田醫生一個勁兒地大叫大嚷著,活像他支持的球隊已一蹶不振,他熱愛的球星已倒地昏迷,贏得比賽全靠他的絕地呼號,“所以用了頂格劑量的嗎啡,他還是渾身痛是不是?是不是?!聽護士說,他每天都擔心手指頭腳趾頭忽然多一個少一個是不是?是不是?!到時候!到時候!我是說假如到時候!——死亡原因同意書,你也能代表全家簽字嗎?!!你敢簽,醫院也不敢讓你簽呐!!!孩子,聽我說!後事還多得很呢!你要跑葬儀社!你要跑市疫局!!還有寺裡,長穀寺?!極樂寺?!送去哪家寺廟做法事你心裡可有數呢?和尚們可是個個比胸外科醫生還狡詐呐!!彆提還要火化!彆提還要買墓地呐!!!都要預備起來了——全部!全部!!情況已經到這一步了!!!——一切總要有個大人操辦呐!我說孩子!你叫楓是吧?你一個人是絕對、絕對、絕對不行的!!!”

原來是隔壁隻聞其聲不見其人的“楓”。我多少添了幾分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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