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知道。”男孩在黑暗中揮手比劃了一下,“左是這裡。快睡。”
那堅決的一劃,牛頓定義“左”也未必那樣堅決,令老人終於信服了。男孩抱著籃球,站在病床邊,再一次充當森山老人的睡眠監考員。窗簾這回仍短暫敞開著,允許城市的夜晚像隻剛入境的遲來北方候鳥,暫時停歇在病房的窗台上,和我一起窺探著男孩——用遠處阿部蒼山頂神社暗金色的火光,窺探著男孩的臉廓,將那線條裡天真未脫的情報慷慨地分予我。住院部樓下某處,某處搶救室外,傳來隱隱約約的成年男子嚎哭聲。1990年的最後一夜,大約有誰正在近處死了,令人正慟哭著,那一種可怖的熱鬨,隻消足夠模糊、不相乾,給人留下的朦朦詩意竟也並不亞於新年的煙火。
“……什麼嘛!又是山口那家夥要代表本國新年出訪澳大利亞,那群家夥選人完全是胡來啊!山口那家夥笨口拙舌的,根本沒有基本外交才乾嘛!”
父親也不知何時醒來了,他照例靠在床頭,手裡拿著一份《讀賣新聞》誇誇其談著。因性醜聞事件灰溜溜的闊彆政壇多年,他並未留下什麼“一看報就酸楚”的心理創傷,至今仍對本國政治保有舍我其誰的主人翁派頭。病床兩側的邊櫃上堆積著各類報刊,起初我以為是他妻子每日購來,後來得知全“借”自醫生辦公室,並且顯然的有借無還,“……搞不好又要弄出10月去韓國那回的大笑話,附庸風雅送人一本《我春集》韓語譯本,竟然把作者說成是鬆尾芭蕉,哈哈哈……說不準到時他會指著袋鼠說‘大熊貓’哩,哈哈哈,你說對吧?”
父親總是想儘一切辦法嘲弄在任官員,無非出於嫉妒。我聽見他在隨口問我,本可以隨口附和一句,卻根本懶於理睬。
“快九點了,”我看看腕表,“您早些休息吧,我也該回酒店了——片山太太一會兒也該到了。”
九點後通常是父親的妻通宵陪護,那年輕稅務員照料丈夫飲食據說無微不至,她購買的麵巾、護理墊等病房用品也是高檔貨,唯獨對打理丈夫的個人衛生似乎相當消極。
“明天過來時,給我帶一份《朝日新聞》,”父親將報紙翻動得嘩嘩響,“哦,再帶一盒蜂蜜味薯條杯。”
雖然至今對我的來意仍充滿猜忌,父親卻從不忌諱厚著臉皮讓我帶這帶那,昨天他甚至荒唐地讓我給他帶七星香煙和三得利知多威士忌。
“唔,”我嘴上笑笑應著,“記得就帶。”
不論報紙、香煙或高度洋酒,我自然從未真正記得給他帶過。
我走出病房大門時,父親已在身後對著另一則天氣預報嘟噥了,“……不妙呐!新年日本北部和中陸地區有霧霾警告呀?”不啻對本國政壇深懷不滿,連對本國天氣排布他都要大加抨擊,“新年本該落雪嘛,弄些無聊的霧霾來充數是怎麼回事……”
倒也希望新年落雪。我走出醫院,走在依山修築的馬路上,心中想著。明天畢竟是那男孩的生日,倘若是個霧霾天確實有些敗興。說起來,居然在新年第一天降生啊。我仿佛記得從前哪個和父親一樣輕浮的作家寫過,“生在孟盂蘭節的人,帶著楚楚的鬼氣,生在春分的人,仿佛草芽似的……生在新年的人,霸道、勇猛得令人肝膽俱裂……”我想起自己的無聊生日,二月十四,認識的人一經得知,臉上總露出奇怪的“難怪如此”來,大概因為是洋節,那自奉老派的作家倒不曾作鬼話連篇的點評,假如點評,大抵是“生在那下流的生殖器狂歡日,朝秦暮楚的命運是早早注定的……”
我一路走下坡道,沿著一條緊貼江之島電鐵的小道,找到那家開在和田塚站附近的鈴木體育用具店。前些天我曾來這裡買過一對啞鈴。已是深夜,沿街的小店鋪多半打烊了,身穿印有“鈴木”logo工作服的中年女人站在店門口,手裡拿著一隻U型防盜鎖,看樣子也正打算閉店。我快步走過去,一麵笑著揮手,“請等等,有籃球護腕嗎?我要一副!”
僅花了五分鐘,我從一排五顏六色的纖維中,挑了一副純正大紅色的護腕。黑或灰是更禮貌的方案,送給“男性友人”——關係相當陌生、對方甚至不認識你的“男性友人”。但我心中想著國小時課文上的“元旦書紅”習俗,新年要挑選血般鮮紅的紙張、卡片寫賀詞贈人才好。何況那男孩名叫“楓”,送如他名一樣豔麗的護腕,或者也不算過分冒失了。
是。從未和那男孩說過一句話,他壓根不知道我這人存在也未可知——我打算送他生日禮物。相當冒失的行為。一對大紅護腕,相當冒失的禮物。是,稍微深想,一切都冒失得要命——稍微深想,會立馬冒出“最好及時打住”的念頭來。我想起父親前幾天嘲弄過報紙上的“東京電車癡漢”,“多低級呀,豚尾狒狒也比這高級!被警察抓當真活該——真正的風月中人可需要大智慧!”被他知道恐怕也會用同樣口吻來取笑我吧……我一路走回旅店,告誡自己,切勿深想,儘管沉溺於心血來潮買禮物、閉店前爭分奪秒買到的興奮快活中好了,當今明的計劃是一次新年的曆險記好了。我告誡自己,直到明天將禮物帶去醫院,送到那男孩麵前(被他當場收下或當場丟掉)之前,切勿深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