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海灣(1 / 2)

[仙流]蘭艾同焚 盧一匹 6527 字 6個月前

“海像屎。”

我從嶋村崎站走出,望向四月下旬迎麵撲來的海,“海他媽惡心得像屎。”我唾出煙蒂,狠狠重複了一遍那最新發現。

德男、五郎、康夫和阿金拖拖遝遝跟在我身後,有時候我感到他們四人——彆人形容為“瘋狗三井壽的四個白癡護法”——是四枚不斷從我牛仔褲口袋破洞裡漏出的鋼鏰,一路發出那種叮叮哐哐的煩人落地聲。此刻他們心下或者不甚以為然,嘴上卻嘻嘻哈哈地追隨我——“海像尿”“海像吃過地瓜的屁”“海像阿金的唾沫星子”“海像德男屁縫裡哈哈哈搓出來的泥”——也發出那穿鑿附會的罵罵咧咧來。

所有和我們擦肩而過的歐吉桑、歐巴桑,都朝我們怒目而視,審視著我們的長發,臉上的疤痕,鼻環上的骷髏,手裡的棒球棍,口中的出言不遜(對他們一生信仰的海),人人臉上帶著那種“千萬不能讓孫子也變成這種不良少年”的痛心疾首。我率先朝他們比出了中指:“看什麼看!老頭!”

“看什麼看?”“看什麼看?”“老頭!”“老頭!”很快我的四個護法也叮叮哐哐發出回聲。

這是一個普通的,屎一樣的禮拜一下午,我像往常一樣怒火高熾。像往常一樣,我翹了課,在電玩廳打了幾把《圓桌騎士》,去麥當勞吞了兩隻漢堡、四聽可樂和一打冰激淩,和四個同伴騎著機車去高島屋新開的影院,看了一部乏味透頂的電影《今日刺殺肯尼迪》,看到一半又去冰場跟隨邁克爾·傑克遜的《Thriller》拉著一個紫發小妞狂炫了十個“蹲踞旋轉”——剛停下她就雙眼翻白、捂胸大吐。站在商城男衛生間的洗手池前,我擰乾洗過三遍的T恤,其上的李小龍頭顱中依然隱隱擴散著陌生女孩的胃酸,忽然之間我感到怒火衝到了眉毛頂。

在我即將一拳砸碎衛生間的肮臟鏡麵之前,德男提議:“阿壽,為什麼不去揍流川那小子出出氣呢?”

“誰?”

我在頭腦中搜索了半刻。

“流川楓啊!”德男錘了錘我的肩膀,“流川楓!”

他那表情顯然是“喂拜托,彆裝傻了阿壽”。

一個從未聽說的陌生人名。我承認,這個月我是有些心不在焉,或許錯過不少學校的新鮮事、新鮮人。噯,每年一到四五月,台球廳、電玩室、溜冰場……哪怕可口可樂的味道都變得愈發難以忍受……我望向其餘三個夥伴,康夫在不斷低頭擦拭襯衫上的一塊番茄醬漬,阿金假意梳理著自己的鼻毛,五郎則一個接一個打著驚天大噴嚏,從他們的肢體中我讀到了同樣訊息:喂拜托,彆裝傻了阿壽。

“唔,”我含糊點點頭,不打算在同伴麵前表現出孤陋寡聞,“揍是要揍的,倒並不著急。”

“真的?”

“唔。”

“真不急?”

“當然。”

阿金兩手按上洗臉池,“可大家都說你快嫉妒死他了,最近才越來越暴躁,”他示意我照鏡子,“成天流鼻血——”

康夫湊近觀察我的鼻血:“自從那個一年級生一進籃球社就大出風頭,新老生對抗賽上一人獨得47分,超過了兩年前你進籃球社那會兒創下的43分記錄——話說回來,我老爸說流鼻血也可能是得了白血病、紅斑狼瘡、血癌……”

“女生們也全都嗚哩哇啦移了情彆了戀!” 五郎再度打了一個大噴嚏,“一二年級的就算了!她們當時沒見過阿壽你打球!三年級的怎麼也可以見異思遷?裡繪和菜菜子她們當年明明口口聲聲喊著‘加油炎之男!唯愛炎之男’,還記得嗎那時來看你的比賽,她們穿著麥當娜在橫濱‘金發雄心’巡演同款子彈胸衣?是你,是你讓她們成為了女人!——像蠟筆小新讓我和阿金成為了男人!——怎麼能背叛?怎麼可以轉頭又學國小生尖叫什麼‘流川楓最帥!最愛流川楓!’”

“阿壽,你也不要太在意。要不是你的腿那時候、那時候受了傷,湘北的籃球隊王牌,哪輪得到什麼狗屁流川楓?”德男欲言又止地望著我,這個大塊頭從口袋掏出一團皺巴巴的紙,“擦擦吧!雖說我倒是也押了注,賭你最遲會在五月前出手謀殺流川楓——擦擦吧!你知道,任務代號,帶上‘謀殺’兩個字聽起來莫名令人懷著昂首挺胸的心情哩。”

有時候我完全能理解,為什麼這四個家夥會被稱作“白癡”。聽聽吧,簡直是四隻熊之間嗷嗷談著話,得出的都是熊們的糊塗結論。他們從來百分之百確信,兩年內,“三井壽”之所以從“王牌三井”墮落成“瘋狗三井”,百分之百隻因為兩年前他在那次籃球分組對抗賽中扭傷了膝蓋——十字韌帶斷裂——從此悲情地報銷了整個少年時代的籃球夢。那次事故的後果從四月發酵到五月,這當然也百分之百就是瘋狗三井痛恨這兩個月、巴不得像熊撕碎鮭魚那樣撕碎這兩個月的唯一原因。我啐了一口,聽說近來上野動物園有隻叫太郎的熊善於數蘋果、走迷宮,考量問題恐怕都未必這等單調、低級。

我望向鏡麵,“那家夥現在在哪兒?”鏡子裡是個滿頭亂發,神色猙獰的年輕人,帶著那部《今日刺殺肯尼迪》裡凶手臉上的神色,左邊的鼻下淌著一管黑血。現在的我還能讓女孩成為女人嗎?我不由想,倘若像母親說得那樣,是婦產科真正讓女孩成為了女人,我至少和婦產科一樣能讓女孩嘔吐,“那個流川楓,哈,倒真是個風騷名字。”

我用散發著怪味的紙巾,胡亂擦掉鼻血,我倒不管這小子到底是誰,既然人人都覺得我應當渴望著撕碎他,那就去撕碎好了。我想起月初起我們已陸續“撕碎”的好幾個可憐蟲,校長的馬屁精助理中村——栽贓我偷學校櫻花祭上的電纜,台球店的暴躁保安佐佐木——砸爛我那台川崎ZX-11摩托,還有那個不知名的醉酒中年人,當他隔著街道對我大喊大叫“嘿,自以為很酷的流鼻涕臭小子!”下一秒就被我衝過馬路揍出了一輩子的大便。名單中再加上一個像從《源氏物語》裡翻出的冷酷貴族姓名“流川楓”,不過是多一個不多,少一個不少。我想起了《今日刺殺肯尼迪》,說起來,下午那電影分明是激烈、刺激的上好仇殺題材,美國人居然拍得那等溫吞如水,我記得有個討厭家夥說過“溫吞如水”是現代傑作的元特征之一,甚於技巧高明,略次於登上權威刊物,“人們信仰著傑作和重傷鑒定報告一樣,需要有關部門統一蓋章。”我打賭如果《今日刺殺肯尼迪》獲了奧斯卡獎,康夫和阿金馬上會假裝他們看過三百遍(而不是在電影院不時醒來揪我一下:“快演到刺殺時叫我!”)。看來需要我好好給拍電影的美國人上一課啊,我對著鏡麵做出一個標準的不良少年式齜牙。

“讓我們去揍扁那小子!”畢竟我可是一向對得住我的每一個江湖美譽,包括瘋狗三井,“走吧,謀殺流川楓!”

我們趕在日落之前,在江之島電鐵的嶋村崎站下了車。德男說,那個狂傲無禮的一年級生,每天下學會騎自行車經過這條沿海大道。臨近放學時間,在附近截住對方揍一頓或許是個行得通的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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