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背包(1 / 2)

[仙流]蘭艾同焚 盧一匹 8607 字 7個月前

人怎麼會熱衷於坐在車內呢?即便是父親這輛勞斯萊斯幻影。不管那汽車銷售如何吹噓伊麗莎白女王曾誇讚這款車“開起來像彈奏鋼琴”,一旦行駛起來,隻消時速超過80碼,人怎麼會竟然隻滿足於藏在那密閉、加厚的鋼化玻璃窗背後,像野兔被狐狸吞食的最後一截爛腸子般從犬牙間向外望去,望向自己已徹底告彆、退場的屎一樣的世界。

“待會兒在校長麵前你給我放老實點!”父親在駕駛席上警告我,他轉向時習慣性地敲打一下方向盤,“好好給我向中村老師道歉!你老子我哪怕每年給學校捐建一棟圖書館,也填不完你這臭小子闖不完的禍呐……”

我上個月揍校長助理——馬屁精中村的事,總算東窗事發了。雖說事態還未嚴重到要捐建一座圖書館贖罪的地步,正經曆地產大泡沫的父親,這回大概要小放一次血了,讚助學校更新換代運動場的塑膠跑道,也可能討價還價為捐贈一批二手辦公用打印機。

父親的行動電話響起來,他胡亂接起,我隱約聽見母親的聲音,父親應付了幾句重新掛掉:“……又商量給你買生日禮物!媽的,十八歲?哈,成年?我十八歲已能給未來丈母娘心臟兩次換瓣手術買單了……媽的,什麼禮物不禮物!在老子破產前——臭小子你知道今年有多少房企破產?你不被學校開除就是老子送給你最好的生日禮物!”

母親的禮物還是在三天後到了我手上,母親總習慣在我生日前十多天把禮物送出——“預產期是5月10號,你拖延了12天才來。”母親可不習慣也把事情都往後推,既然她每年一到五月初就不斷回想起“今天起兩腿間隨時會掉出一團紫紅色猿猴來”的噩夢。一台新川崎ZX-11摩托,母親一定打電話找德男做過調查,她信仰田野調查,“小心些,我但願你不要在生日前出車禍,”母親一麵整理著她的實驗室筆記,“小於十八歲死掉,那你就隻算‘夭亡’,需要做特彆的超度法事,壽,你不會願意聽一群和尚把你和嬰兒放並排超度的。”

像往年一樣,德男送的是手表,這家夥堅信鐘表廣告中那句“男人,時間的主人”,他每年送我一塊卡西歐學生款電子表,投資回報是他生日當天我送他一塊天梭。康夫送來一盒魚油,標簽價相當嚇人,或許他相信我應當適量補腦,或許是他父親診所裡積壓的庫存——誆騙歐吉桑所剩。阿金和五郎合夥買了一冊漫畫單行本《Sm Dunk 第5卷》,去年兩人送來了第4卷,看起來我大約將在四十四歲成為幸運擁有全套31卷《Sm Dunk》的男人。

“阿壽,”送我手表那天,德男擔憂地望著我,“最近總找不見你的人,你乾嘛,一個人躲起來……”

他那眼神令我受不了。傷感主義電影裡的眼神,通常用來望向病榻上的宮本武藏、遭到源氏背叛的紫姬,從兩年前我膝蓋第一次受傷開始,德男這家夥常常率領阿金幾個,一齊朝我投來這肉麻兮兮的眼神。就好像我身上依然有什麼像宮本武藏、紫姬那樣可貴的部分。要我說,我的專家建議是請他們看待我像看一塊屎。

一塊等著被水衝走的屎。

屎不需要夥伴,不需要禮物,當然也不需要生日,屎隻需要水,足夠多的,能衝走“屎不願被衝走的慣性”的水,越大越好。

在這個屎一樣的五月,在我屎一樣的十八歲生日前,我隻想找到這樣的水。

在昴田三角公園的小球場見到流川和仙道,我知道,他們是這樣的水——大洪水。

那天我一早騎著嶄新的川崎ZX-11,在城市各個巷道裡狂呼亂嘯,臨近傍晚,才走進洋華堂一家披薩店獨自吞了一隻13寸灑滿肉桂的堅果披薩。店內電視新聞中正在播放一起京都某製油所縱火案的調查進展,“……大火共造成9人死亡,4人受傷,截至目前,縱火嫌疑人前田光仍在潛逃中……”鄰桌是一位年輕母親帶著孩子,那小鬼不過五六歲,不用手,單將臉杵在桌上,狗吃水似的卷吃著披薩,他不吃食物時,恐怕會以同樣姿勢吃手指。他一麵啃噬披薩上的起司,提著眼睛不時探向我,很懷著深慮似的,大概憂慮我便是那在逃的縱火犯罷,他終於附在母親耳邊講了這一寶貴線索。

“……小聲些,達也,嫌疑人62歲了唷,62歲,電視裡說的,達也可明白62歲的含義?白發,皺紋……”那成年人卻囿於成見,不肯重視孩童的敏才,“……噓,小聲些,他不會燒掉披薩店的達也……快吃完,他不會的,番茄也吃掉,不要剩,吃完才帶你去昴田公園看NBA……”

母子二人離開10分鐘後,我也結賬離開。我騎上機車向昴田公園出發,不過是懷著最膚淺的壞心眼,萬一又碰到那小鬼能再嚇嚇他。

我很快見識了昴田公園承辦的高規格NBA:兩塊標準籃球場上,聚集了一群打野球的年輕人——紮著臟辮,等閒為一方貼身防守便厲嚎著廝打起來。我在人群中輕易發現了流川,以及,他身邊我那討厭的表弟。

這著實很輕易,一左一右兩隻球場,兩人單獨統領了左邊那空闊的一隻,與右邊同時二十多人混戰的球場比照,根本上涇渭分明。我很熟識這一類球場的遊戲規則,球場的使用權無非按實力說話:那正使用球場的人,要捍衛自己的領土,並無需做彆的,遇上有人來挑戰,照例去應戰、戰勝便是了,若輸了,乖乖退走讓人不必說。兩人獨占一方玩著旁若無人的一對一,多少是揮霍無度的可恨了,並不見其餘人“看不慣”走上去邀戰,可見過去的若乾天內,雙方已見過真章——兩人已樹了威性,儼然這一帶的球霸了。

更早幾天,我恐怕很見不得彆人打球的場合,必然觸及心裡的怒火。這時怒火不知怎麼卻很低弱了,見到兩人,我另有一種破罐子破摔後的鎮靜。球場外圍看的人本來多,不必說那些來公園遊園、觀景或野餐的人們,我站在密匝匝的人群中盯著兩人,並無什麼特殊。

其實沒什麼新鮮,兩個結伴打球的人罷了。輪流做著攻與防,較勁著誰進攻時進球多、效率快,誰防守時策略佳、耐性強罷了。非有什麼額外不同,無非兩人水準格外高明,相貌格外堂堂,除了來看“NBA”的人,額外引來了許多醺醺地盯著那兩張臉上四隻眼睛、兩個鼻子看個夠的人。我遇到過一回赤木的妹妹,她大概不認識我,啃咬著手盯住流川打球,為他進每一顆球淌淚。

有時兩人交著手,流川持球進攻,仙道張了臂作勢防守,正激烈膠著,仙道忽然開口說了什麼,流川伸手比劃過去,想來是忽然生出什麼新策略吧,一邊討論著,兩人各自持球試驗著,排演什麼劇目似的,不厭其煩地來回驗證。有時一輪結束,流川大約為著什麼原則性問題,冷著臉斥責仙道,仙道隻笑著將手摟住他的肩,或將嘴附在他耳邊低低解釋了一句什麼,大概是實在荒誕不經的一句——更悖於原則了,令流川更不肯饒恕他,揮拳打在那荒唐家夥的肩上,但分明打得很是輕巧,因為那荒唐家夥雖然假作出很痛,眼角眉梢卻全無被欺辱的真苦楚,反現出大為得意來。有時大概實在疲累了,我那討厭的表弟便胡亂往球場一旁的綠色鐵絲網上一靠,作出那被捕獲的魚的消極來,流川卻頗有戰馬站著睡覺的傲慢習氣,他絕不肯依靠著旁的什麼,一手撐在自己腰間,一手猛力灌著功能飲料,很相信靠這物理的“三角支撐”、水與電解質的補充,疲累實在不足懼爾,常常他站那麼一時,果然很感到已戰勝疲累了,走回身去拉仙道,有時叫他這等硬拉回球場再度開戰去了,有時被後者耍賴地笑著、拖著、抱著,竟然也叫半擁半摟著一同依偎在那鐵絲網上去了。

我十分享用著“看他們”的痛妒萬分,我告誡自己,這實則於我是得了大解放。恐怕近乎一種佛法境界了——鄙人唯一掌握的一句:色即是空。無論如何,水來了,我知道,正風急浪高著來了,盯著他們,我實在感到屎一樣的自己有即刻被衝走、卷入那地下水係統去的大好前景。於是第二天,我照樣尋過去。第三天,仍然又去。那兩人總在。隔得頗遠,其實沒有一回真正聽到兩人的講話笑談,每天全隻靠眼睜睜地看,那一種一日勝過一日的眉目傳情——想來他們是明擺著每日約會了。

第四天我依舊去,這天球場上隻有我那討厭的表弟一人,他正麵帶溫雅的假笑,接受幾個小鬼——大的十一二歲,小的五六歲——結伴而來的“挑戰”。我四處環望了一圈,並不見流川其人,但他的湘北製服、一隻奈克雙肩背包,照例和仙道的背包並排放在一角。

我注意到仙道那隻鼓鼓囊囊的大登山包,恐怕少說有50升,真是荒唐,釣魚連水壺都懶得帶的壞家夥,打個球卻擺出那等攀登珠峰的大陣仗。真是陰險呐!我見過他從包裡取出過至少三種不同功能飲料,取出過蘋果、藍莓和切好用保鮮盒裝好的哈密瓜,有回他掏出一隻小型應急藥箱來,按著流川坐下,拿噴霧為那男孩處理肘部的小擦傷,有回他拿出過一條粉綠相間、胸前印著“辛普森一家”的可笑嬉皮士風格T恤(頗適合他本人),作出一副慷慨樣子,請男孩換下濕漉漉的一身。

我也見過背包裡那一隻愚不可及的老式短波收音機,有回兩人歇息時,仙道曾賣弄著拿出來,他笑嘻嘻地將收音機放在不肯安坐的男孩膝頭,作出魔術師即將把一位美人變成一群蜂鳥的胸有成竹,他示意男孩稍安勿躁、看他表演——我完全知道他要“表演”什麼,那是他從小在外祖父漁船上常獨自一人做的討厭把戲——他頗有節奏地擰動著那台老機器的旋鈕,很快擰出一大堆此時此刻正在本海域某處用無線信號通話的嘈雜人聲來:多半是兩個海上的漁民,正互相抱怨著漁網中的一夜收獲,“噯,又全是瀨尿蝦和帶魚!”“我這裡得了幾個麵包蟹……”有時是不知在追蹤什麼惡棍的交警,“紅色本田,往419號國道東山方向超速逃走了,車牌號是……”偶爾,是兩個偷盜了父母辦公用對講機的小孩子,正互相編造著天方夜譚,“我外祖母的頭有幼兒園那麼大,一把抓起西伯利亞虎放進針線盒……”“我外祖母有新乾線那麼長一條,明天你可以乘坐她去橫濱……”

這是竊聽,最漫無目的的竊聽,從很小的時候,我那討厭表弟就有的荒唐惡行,現成的那麼多公共頻道,早間新聞,午間音樂,晚上還有數不儘的恐怖故事——我那時很崇敬講《每個公園都至少有一隻鬼》的中島先生——至於晚間更常見的成人情感谘詢節目,孩子們儘可以也當做恐怖故事聽。我討厭的表弟一徑全繞過去,他不要那些人人都有的,他不要那些光明正大的,或許他是從那個曾在漁村住過半年的英國怪人那裡學來的,他學會了那些操弄無線電波的邪惡手腕,專門偷聽彆人的私密世界,有幾回,我見他一麵翻著一本書,一麵聽著兩個出海漁民在收音機中對罵著最下流的葷話,他可以一直聽半個鐘頭。我向外祖母告發過他,“他是個間諜,英國派來的。”外祖母恐怕也警告過他,雖然她花了更多時間安撫我,“彰不是間諜,阿壽,他隻是,他隻是,”那種老年婦女能編出的最貧乏的理由,她說那孩子隻是想念他的家。

仙道竟會給流川聽這些怪東西,幾乎像精神病人把病曆拿給人看,惡賊坦白自己藏有足以定罪的贓物,他難道還渴望得到誇讚嗎?我很盼望流川聽了那些怪東西會麵露鄙夷,揮手砸爛那破玩意兒更是佳妙,那男孩低著頭,湊近那老機器仔細聽著,美麗的臉上露出奇異的認真來,或許音質實在模糊,他有時會開口問我那討厭的表弟幾句,令後者笑著把臉湊過去聽,本該湊近收音機,他卻一徑湊近男孩,並當即翻譯了一句什麼,顯然是他鬼話連篇現編的一句,男孩分明不肯信,口型分明是斥他“胡說”了。但男孩始終並不曾揮手砸爛那破玩意兒。

那隻藍黑相間的陰險登山包裡,還有雨傘、麵巾紙、防曬霜、驅蚊液、一板板小塊的能量棒,一大隻填塞著食物的便當盒——我見過兩人分食一盒壽司。有回叫仙道不留神從包中抽出一條長而大的深紅色圍巾來,那厚大的冬季圍巾,夏季裡何以帶著呢?難道堤防著下雪、下冰雹?包中甚至有一隻手電筒,這可謂居心叵測了,難道一場一對一還預備著某天會打到深夜不成?需要手牽手走夜路不成——像走在鼴鼠的地洞裡似的麼?

“又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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