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川家是一棟帶庭院的東洋三層建築,黑瓦森森的古典歇山屋頂(頗適合寡人辦公、午休),兩側均有考究的入母屋破風,堅固的洗石子牆體,前後設了傳統雨戶廊道,西側有獨立的車庫、茶室,約莫30坪的庭院,過去大抵種過相當優美的紫藤、雞爪槭和鬆柏盆栽,近一二十年內被坎成了不甚追求造型的水泥坪,豎起了一座標準木製籃球架,令這隻氣派、典雅、堪作大法官住所的宅邸,嵌入了一所鄉村小學操場的樸陋。
院門口立著“森山宅”的標識,寡人曾作過詳儘背景調查,森山是流川母族的姓氏。十五年前,物理學教授森山博夫婦入主的時代,大宅內最多同時容納八人居住,老教授夫婦、長女夫婦、次女、廚娘、司機,以及被全家視為珍寶的年幼外孫,十五年內,這個大家庭經曆了包括暴病、事故、入獄、自殺、移民等因素的人口急速凋零。“森山桑一家不大走運呐,”附近鄰裡多是體麵的富裕階層,多用克製口吻提及此事,似乎人一個接一個死去隻是打空了幾杆高爾夫球,“森山桑真不該在茶室裡掛那塊泰坦尼克號殘骸碎片呐,兆頭不佳……”三年前森山教授也終於謝世,如今宅院僅剩下一個過於年輕貌美的富有主人:十七歲的流川楓。
院門在白天並未鎖緊,仙道將寡人如法式長棍般挾著,熟門熟路地推門進入了院內,他大步走到通往一樓入戶門廳的廊道樓梯處,陡然暫停了腳步。
“噓!”他衝寡人豎起一隻食指,“貴大,猜猜流川在做什麼?”
聽聽,他問了一國之君一個多麼愚蠢的問題。流川在做什麼?簡直比問一個視力正常的人“此刻是什麼天氣”還畫蛇添足、多此一舉。
“睡覺,異族。流川當然是在睡覺。”
男孩此刻並不在院中操練籃球,透過一樓餐廳窗戶,寡人也不見他在實木餐桌邊吃三明治的身影。依據寡人三年來定期(每周兩到三次)對男孩的走訪觀察——在仙道這礙眼家夥兩年前冒出來之前——吃飯,睡覺,打球,實在就是那孩子單純的晝與夜。
“怎麼判斷一隻貓是貓?”寡人仍記得亡妻大梨在世時提出的“貓之物種理論”,“並非耳的形狀,爪的大小,毛的長短、花色,或一張口,是不是發出一聲格外的‘妙’來,黑角,依我看,定義一隻貓是貓的,乃是其精神結構與行動方式哩,‘吾之前掌可以捕獵航空母艦’,依我說,這是貓之精神信仰,‘吾之一切行動,均在於發展出捕捉偉大、更偉大獵物的前掌’,依我看,此乃貓之行動綱領!當世間的一個誰符合此兩點,我就說,毋庸置疑,他/她是一隻絕對的貓。”
三年前,吾妻大梨死去的次日,寡人第一次見到男孩。本哉寺的後院,那時剛下過一夜大雪,雪地上停落著一群被和尚用玉米粒喂得圓鼓的藍灰鴿子,寡人伏在羅浮柿樹上,盯住寺廟與鴿群,任“寡人遲早要拿下這座寺”的野望在心臟間專注膨脹,失去愛妻的苦楚方能叫堪堪排擠走。十四歲的男孩,大約因為生得跟雪似的罷,下雪的天氣裡,穿一條薄黑毛衣,那毛衣或會感到寒冷,他亦不感到寒冷,他臂間戴著黑喪布,站在柿子樹下嚼吃一塊黑麥麵包。“吃得津津有味哩,給什麼都吃,”寡人聽見和尚們敬畏地嘀咕,“早上給了柿餅、乾酪條,也都吃了,到底年齡小,不懂事呐,聽說家裡沒彆的大人了,外祖父又直挺挺躺在棺木裡呢……”“可愛著哩,逗他給一把乾玉米粒,竟也往嘴裡塞!叫鴿子搶去了,竟跳起來從鳥那裡奪回來哩——跳的多麼高!”
大約同一天喪失了親人,格外有一種同病相憐吧,又不肯輕信這孩子竟比寡人還鐵石心腸,那老人葬禮結束後,寡人跟蹤考察了男孩幾天。本想看看他何時露出沉痛中的柔弱之態,可男孩何等生機勃勃地打球、吃飯、睡覺!葬禮第三天,和藤澤中學的籃球賽上,男孩8次助攻、4次搶斷、5次籃板,一人獨得41分,帶領隊伍77:52贏得大勝。他那類不為世情所動,古典的線性生存之道,令寡人回憶起了殺喜鵲、吃喜鵲、補充精力隻為下一次殺喜鵲的少年時代光景。為不輸於這人類孩子,大梨死去第三日,寡人終於走去殺了三個喜鵲。可憐寡人那軟弱的長子,那時節,在母親死去後卻急劇崩潰了,那不肖子曾三度跳樓自儘,終至於同第三回救了他的愚民尾崎私奔……
從那時起,寡人已完全確信了男孩的純正血統,噯,叫流川的人類男孩,實乃貓中之貓。想著他每一回勇猛躍起,拍球入樽,天底下豈有他拍不到的喜鵲、鴿子、大嘴烏鴉?想著他在賽場上,戲耍過多少個兩米巨人,世間又豈有他拿不下的肥貓、惡狗、貪婪野豬?吾那世間陽光唯一普照的榮耀王國,若交到他手裡,領土必將一年比一年遼闊,更何況,這孩子是那樣美麗,君主的美麗是一種額外的船堅炮利……
寡人下定決心,必須招納他——寡人命定的王國繼承人。可在那之前,寡人必須先剪除掉仙道彰,兩年來持續乾擾、損壞著男孩貓之天性的異族生物。
寡人上下打量著仙道彰,這高大的異族身穿短款葡萄酒色羽絨服,拉鏈並不拉好,羊毛圍巾散漫係著,和人一同歪歪斜斜,菘藍色牛仔褲,一隻褲腳微微卷起,一隻褲腳放下,露出腳上一藍一灰兩隻放浪形骸的襪子,沒錯,放浪形骸,比起尚算真率的“邋裡邋遢”,這家夥渾身冒著經過設計的放浪形骸,拉鏈也像離過婚,襪子也像四處欠著情債,一切都像間諜從若乾可選身份中最終敲定的形象展示,這家夥眼下假如跳進日本海,準汙染得那海水也即刻變得風流輕薄起來哩。此人由於相貌不凡,竟頗得人類女性的愛賞,寡人聽梅乾店的小女兒說,他年初剛因“超級帥氣、超級紳士、超級親切”這種超級無稽之談,被票選為“上年度東京大學女生最想約炮對象NO.1”。無論如何,一個任何意義上,毫無貓之莊嚴血統的異族生物。
“我猜,”異族生物唇邊正露出一個太不貓的——簡直“反貓”的微笑,“流川正在等我。”
鑰匙插入大門鎖孔,被異族輕手輕腳地旋開,隨後,寡人被他撒手放下,“喝水去吧,貴大。”他向寡人發出一個自以為仁慈的命令,輕手輕腳地走進了屋內。
多年來,寡人屢屢夜訪縣立美術館(餐廚區),訓練出了可謂傑出的審美力,依寡人看來,這是一個裝潢與陳設風格相當糅雜的空間,通常在那類三世同堂、人口繁多、衝突重重的富裕家庭裡可見。實木地板上鋪陳著寬大的紅黃金三色地毯,其上繪圖主題為“太陽神拉所從蓮花中出生”,格調之高,堪比埃及國家博物館中的陳列品,兩隻草莓色、夜店派對風格的高檔皮質沙發,鉑灰色鋼管茶幾——頗適合出現在《星球大戰》幽閉的深海審訊室,其上立著兩隻“好公雞約翰”卡通造型橙色台燈,更不必提,牆上的三隻畫框,一幅是柯羅清秀寫實的風景畫《通往教堂的林蔭路》複製品,一幅《自畫像習作》充滿弗朗西斯·培根酗酒後性濫交時的胡呻亂吟,一幅為1977年版日本地形圖,蒼綠山地,淺藍海洋,其上有用紅色水筆標記的圓圈,看起來是一位資深登山愛好者標記的探險目標。老實說,這樣屬性錯亂的空間內,躺著一條八顆腦袋、五隻翅膀自稱“修女特蕾莎”的凱門鱷魚也並不令寡人感到意外,但那張浮麗的沙發上,此刻睡著的卻是一個極天真、極美麗的男孩。
“看吧,寡人就說流川在睡覺。”
“看吧,我就知道流川在等我。”
異族輕手脫下羽絨外套,搭在臂上,輕腳走向沙發上的男孩,當他把羽絨外套輕輕搭在男孩腿部,與其說是出於體貼、關心,不如說是出於給漂亮男孩“穿搭一條紅裙子”的壞心眼,寡人聽見他輕笑了一聲,一手輕輕撚著男孩額間的發,欣賞了半刻他昏睡的服裝模特,他俯下身,在男孩唇上吻了吻。
寡人想起,寡人第一次登上《神奈川新聞》民生版,是1988年12月17日,報道題為《高人氣夜鶯昨日死亡!凶手為兩歲雄性緬因貓》,名叫相田彌生的多事記者,在導語中寫道:“難以想象!莉迪亞,被譽為‘禦彼公園夜晚歌劇公主’的絕美鳥兒,本周禮拜三,慘遭一位冷血殺手的無情屠戮……體長約110公分,體重或達30磅,難以想象,這隻體型胖大、憨態可掬的黑煙色流浪緬因貓,從山蒲桃樹梢撲打下夜鶯之後,當眾殘忍地用前掌、牙齒施以反複玩弄……”難以想象。難以想象。那篇報道裡充斥著這個智識貧弱的人之詞“難以想象”。
當異族生物走向男孩,當他朝男孩俯下身,多少令寡人體會到當年相田記者的難以想象。固然,固然當年寡人殺死那隻嚶嚶嬌哼的小鳥十分正當,殺死美麗的鳥兒,本來是貓對鳥兒之美麗的最高讚賞。但這樣冰冷、美麗睡著的男孩,依寡人之見,任何人——貓——鳥見了,都隻願他醒來後坐在森嚴王座上睥睨眾生,難以想象,那異族怎麼下得去手?把男孩當做夜鶯那樣僅僅摟在懷裡長久親吻。
“喂!貴大!”仙道哈哈大笑出聲時,寡人已經傲然蹲踞在這異族的頭頂並給了他第七十三個耳光,“快!流川,流川快管管你的貓!”
男孩剛醒來,他一手撐住沙發墊,猛然坐起,臉上仍帶著未睡夠的貓的怒火,“拿開!”
他自然不至於“管教”偉大的皇帝,他嚴厲揮掉的是仙道捏著他下巴的手,令那異族發出“貓打我就算了,你也打我”的叫屈。
男孩困倦地揉過眼,他伸出手,一徑繞過這異族的下巴、麵頰、鼻子和耳朵,朝其身後尊貴無比的寡人勾勾食指,“過來。”
這一向是男孩的見麵禮。唔,從皇室傳統角度看,一個75度屈膝禮更符合君臣禮儀——看在他是命定繼承人的份上,寡人到底以健美身姿躍上了男孩的膝。男孩的手掌壓上寡人那承擔國運的真龍背脊,沉沉揉了起來,唔,比起尋常人擦桌抹窗般的撓癢,男孩提供的是民間正骨與盲人推拿,唔,寡人聽見那承擔國運的脊柱在男孩手下劈啪作響,多麼痛快——但願國運不會爆炸——不得不承認,這是一個來自繼承人的、令貓極度愉悅的大力道奉承。
“說起來,貴大的中耳炎已經好了。”仙道盯著男孩和寡人,他撫向男孩耳際,似乎想撚一撚他生氣時可愛的耳垂,“你給他用的滴耳液挺不賴,我檢查過了,耳道裡乾乾淨淨——流川,都不正眼看我?”
男孩甩開對方的手,令對方隻撚到了他黑色綢緞般的發,“一對一你遲到了。”男孩下達了判詞,“第三次。”他仍低下頭專心揉著寡人的背脊。不瞞諸位,寡人為得到此種偏袒大感洋洋得意。
“六點半,”仙道辯稱,“我六點半準點進屋。”
男孩冷哼一聲,偏頭望向房屋南角的法式琺琅座鐘,沉重的金色鐘座上雕刻著牛頓的名言:“絕對真實的數學時間,永遠均勻流動,永不依賴於任何外界事物。”此刻老鐘表盤上顯示的“絕對數學時間”為:六點四十七分。
“至少遲到十五分鐘。”
仙道厚著臉皮緊挨男孩坐下,摟住了男孩,“真的中午掛完電話就開始等我?這麼急,讓我猜猜,這周又發明了什麼新戰術來欺負我?對了,NCAA的信呢,信上怎麼說?”
“櫃子上,自己看。”
男孩將一切收納類家具統稱“櫃子”,包括沙發邊那隻鋼管茶幾,茶幾上橫著一隻拆過封的中大號郵件,其上有印刷體英文和郵戳。
“不急著看,晚飯好好吃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