寡人巡視著夜色中的流川宅。
從三年前第一次造訪,至今三百餘次反複探索,寡人已對這隻大宅的地理了如指掌。七間臥室,兩間書房,一間茶室,一間健身房,一間小型藏品陳列室,一間雪茄室,二樓和三樓均有放置了搖椅、音響和茶水吧的敞朗陽台。假如在此處和誰開戰,寡人妙用地形、布陣排兵不在話下。
不久前,男孩的姨媽曾短暫從紐約(大約也是個東京式樣的小寨子)返回,她帶來過一位房產中介,那女經理人四處打量著屋況,一處處點數著,牆紙脫了,地板要更換,幾處窗台有滲水點,“房子底子是好的,維護欠佳,”她給出了一個遠低於客戶預期的估價,“到底出過事呢,森山女士,病故的倒罷了,畢竟曾有過上吊的麻煩事,是在三樓衛生間嗎?抱歉,知道對您來說這是很失禮的話題,可既然打算掛牌出售,是必須說清楚的情況呐,實在沒有買家會不介意呢。”
寡人不會介意,寡人的王國子民不會介意,人類對死亡的無知避諱、淺薄恐懼,貓們可一概沒有,“死”是貓的吉祥話哩,如“魚”一般,寡人不止一次想象過,未來男孩繼承了王位,在這隻死影重重的吉祥大宅中,他密謀戰爭與政治內鬥將是多麼愜意,他接見萬國來朝又是多麼氣勢恢宏。
可不僅僅是接見那個叫仙道彰的異族啊——像此時此刻,在夜間的床榻上用皇帝皎潔、修長的胴體接見。寡人不禁歎口氣,建築的加厚牆體具有良好隔音效果,那男孩恐怕也極力壓低了聲量,但寡人蹲在故去森山老教授夫婦的臥室,儘量專心致誌地一張張巡視電視櫃上的森山家族舊日合影,那鬆枝般輕濕、落櫻般糜豔的喘息聲,依然隱隱傳來。
老森山,你怎麼看?寡人望向其中一張人數最齊的家庭合影,老夫婦麵帶微笑坐在中央,右首站立一位戴藍金太陽鏡、麵無表情的時髦少女,左邊則是一對郎才女貌的正裝青年夫婦,那丈夫咧嘴而笑,手中抱著一個約莫一歲的可愛嬰兒。你怎麼看呢,寡人繼續問那照片中身穿黑色禮服,手拄拐杖的物理學教授,在長女獄中暴斃,女婿滑雪摔亡,發妻上吊自儘,次女遠走異鄉之後,你是希望照片中唯一全須全尾、生機勃勃活下來的雪玉孩子,成為一位成就不世功業的君王,令鼠輩見之膽寒,令鳥類望風而逃,還是像眼下這樣,被彆的男子壓在身下喘息,昏厥在彆的男子臂間呢。
想來毫無疑問罷。寡人用前掌拍拍照片中老人的肩,放心吧,老森山,交給寡人,你的孫兒從此便是寡人的皇孫,寡人必定替你照管這孩子的未來。回答寡人的,是那相框應聲倒塌,一聲低低的“哐當”。唔,寡人倒忘了,照片,同蛋糕一樣——人類的另一種蹩腳發明——不論照片中站著多麼偉岸的巨人,照片本身仍是喜鵲眼珠般的易碎之物。唔,寡人想起前幾天附近一家麵店裡怪女人的厲叫:“第八幅!第八幅也碎了!不修德政的貓呐,來強搶豚肉倒罷,何必每來一次打砸一幅鎮店之寶啊!”
清晨,寡人站在男孩臥室的窗台邊。這天是禮拜六,照例是寡人行程表上單留給男孩的“勸業演說日”。過去半年,這項事業收效寥寥,大抵阿吉、醬油飯兩個起草的稿件實在行文囉嗦、內容牽強吧,新一稿寡人特令有海外經曆的藍貓羅納爾多執筆,尚算文體優美、主題明晰、邏輯縝密、亮點喜人,隻等男孩醒來,寡人那操練了一禮拜的金石良言,必令他如遭當頭棒喝。
這是個落雨天。寡人總體痛恨落雨,真正的傾盆大雨倒罷,寡人年輕時愛請大雨作敵手,於雨中砥礪寡人的身法,磨煉寡人的意誌……大雨也常使得鳥兒們變得軟弱,屋簷下,水溝邊,寡人常能一掌拍得惶然的一隻,作那暴雨中的甜點(誠然遠勝過蛋糕)。這天隻落著淅淅瀝瀝的小雨,落在院中僅剩的幾處草皮上,草也壓不彎頭,這無用的潮濕啊,竟也把自己當作駿馬哩,“沙沙沙沙”鳴著,叫冬季晨間冷風從半開的窗口吹進屋去,躍上昏睡男孩的後頸處,背脊間。
“唔,有雨飄進來了,”床榻上另一個人醒過來,咕噥著,“流川,我去關窗。”
並沒有誰去關窗,因那叫仙道彰的異族嘴上這樣說著,並不能動身。他側身摟著懷中的男孩,每當想要動身下床,昏睡中的男孩隻將雙臂攀他腰部更緊,將麵頰在他胸口依得更緊,一刻也不肯許他離去似的。
異族嘗試了幾次,均未果。
“流川,睡覺也這麼霸道啊。”他禁不住拿手摩挲起漂亮男孩的麵頰來,那百合花般的麵頰,趁橫眉冷眼的掌管者已墜入夢鄉去了,便顯出十分可憐可愛之態來,一徑往他掌心中偎去,令異族低低笑了,大約為男孩肌體本能中對他的依戀大感著得意吧,“可是雨飄進來了啊,唔,《即將擇日動工的流川宅》也要被打濕了。”
是對麵牆上懸掛的怪圖。年初男孩17歲生日,異族送的禮物,一幅90x60cm尺寸的房屋設計圖。大抵由於專業是建築工程吧,連帶的,異族對室內設計、家具挑選也相當熱忱,近兩年男孩家中的新置物多半由他選購,床單被套、廚師刀具、一隻超大號德國福騰寶砧板(“可以處理全羊”),咖啡機、一隻用來安放男孩CD的大提琴造型桃花木唱片架,上年男孩房間的牆漆滲水脫落,異族重做了防水處理、塗刷了一款據說相當環保的若草色牆漆。那幅被他大言不慚用實木畫框裝裱好,大言不慚命名為《即將擇日動工的流川宅》的設計圖中,是一隻籃球造型的狡詐建築,黑白相間的碳素筆手繪,比起有巨型弧形頂棚的莊嚴音樂廳,氣質更接近一隻愛好作弄人的萬聖節南瓜燈,適合出現在迪士尼什麼叫《球屋航行記》奇幻動畫片的概念手冊內。建築樓上樓下均做了極儘荒唐又儘量務實的設計,共四室兩廳,所有被弧形牆體包圍的臥室、餐廳、客廳、衛浴均陳設齊備,譬如二樓“臥室”內一張圓形雙人床,床麵往內呈弧形凹陷進去,附帶設計師的細小字體標注:“我的甲方想要睡在一隻籃球底部。”床頭並不靠牆放置,用碳素筆標注了離牆根距離1.5米,床頭距離垂直上方弧形天花板的距離為2.2米,小字附注:“每天早上從籃球中爬起來,我的甲方絕不會撞頭或碰壁。”畫一隻乙方的祝福笑臉。“健身房”裡除了幾種常規健身器具,賣弄的乙方設計了一種利用弧形牆體和搖臂的古怪“拉背訓練機”,一旁同樣用細小字體注明共分3步、要注意5處使用誤區,“避免甲方受傷”的“器材使用說明”。若說是用心設計的禮物,體例實屬荒謬,若說是開了一個大玩笑,細節雕琢又未免過頭。此刻,微雨飄入室內,也撲在那畫框的玻璃護板上。
異族望一眼窗外的雨,打個哈欠,低頭深深嗅一嗅懷中男孩的發,他胡亂抓起一件丟在床上的棉質白T恤,極輕地為男孩拭去後頸、背脊的薄薄雨意。
“流川?”
“流川?”
他輕喚了兩聲。男孩夢中嘟噥了一句“快!籃板”,頗嚴厲的,在夢中賽場正追著誰伺機奪球,並不醒來。
“搞不好真睡在哪隻籃球底部?說夢話都凶得很呢。”異族歎口氣,雙臂重新抱住男孩,“可飄雨了,流川,我們得換個位置,好不好?”他翻起身,再度將漂亮至極的男孩壓在了身下,那醒著時、夢鄉中都凶得很的男孩,唯獨叫遺落在夢之外的胴體此時軟玉也似,令人無端生出他是那樣需要人時時嗬護的幻念,他用肩與背為男孩遮擋住那時有時無、聊勝於無的蒙蒙飄雨,他吻了吻那或許正夢著金色冠軍獎杯才現出異樣鮮美的柔軟小嘴,吻了好一時,他再次歎口氣,“流川……你男朋友又要發情了,”他手指摩挲著男孩的唇,“批準嗎?”
“不說話啊,”他將鼻尖向男孩初雪似的肩胛處埋去,“那就當是批準了?流川,今天可是情人節……”
寡人夢到了白隼。
貓特有的一種夢,並不需沉沉睡去,寡人大瞪著眼,瞪向那房間內意亂情迷摟著男孩白日宣淫的異族,夢到了被寡人殺死的白隼。
那時寡人仍是一隻蠢頭蠢腦,每日迷戀於捉蒼蠅,啃樹皮的失孤兒童,一天,體型健美、羽毛潔白的鷹飛過來,落在寡人麵前,“小鬼,你在吃螳螂?嘁,那可不是貓該自豪的獵物。”他說,你該吃鼠,肥懶的公鼠,能乾的母鼠,隻隻香甜多汁草莓般的幼鼠。他引寡人走去肉店後門外的一處鼠洞,指揮寡人生平第一次捉鼠,大鼠跑儘了,捉得五隻粉紅的小鼠,“我抽成三隻,導師的學費。”公道的價格,大約半年時間,他扮演那公道的導師角色,指導寡人捕鼠、兔、灰喜鵲、雞脖子蛇。他首次暴露他的麵目,是寡人狩獵那條兩尺長、核桃粗的白環蛇,對當時不足八個月的寡人,那條冷血動物過於龐大了,蛇用冷鐵般的軀乾將寡人緊緊箍住,寡人大聲向導師求助,那成年的鷹,隻微笑著旁觀,到寡人幾乎暈厥,他飛撲過來,將寡人和筋疲力儘的蛇同時抓著飛向高空,同時摔向地麵。他先吃了那條蛇,再走向後肢摔斷的寡人,“你一開始就計劃吃我?”他搖頭說:“不,我蠻喜歡你小鬼,我隻是遵循你一旦受傷就吃掉你的原則,哦,你沒聽過?異族的共事原則。”他說他將先剖寡人的腹,同貓一樣,鷹最熱愛有軟甜臟器的腹,“你不是鷹,我不是貓,”他說,“不受傷時咱們姑且算是師生吧,一旦受傷,你是我的食物,我是你的食物,小鬼,最後一課,這可是世間最樸實的道理。”白隼沒能吃掉寡人,附近捕獵的大梨及時趕到。四年後,寡人親口咬斷了他的脖子,享用了寡人導師的腹腔滋味。
白隼,寡人知道,必須警告那男孩,那叫仙道彰的異族之於他就是白隼。不論此時多麼你儂我儂,他遲早會吃掉你,從你最柔軟美麗的腹部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