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牙色銅版紙,質地較一般紙張韌而硬,其上為密密匝匝的印刷體英文字母。男孩拿在手上,反複端看。
在蠔照魚市,從那價目表上,寡人可學得了不少詞,沙丁魚,龍蝦,鱸魚,五月鱒,大促銷,跳樓價,那世間第一等的重量大詞們。《朝日新聞》和《讀賣新聞》作為識字課本略次一級,什麼前首相訃告、地產行業全麵崩盤、大江健三郎有望問鼎諾獎……男孩手中紙上的字,寡人並不識得一個,想來不過是些更次一等的語言。
“吾皇太孫兒,吾皇位第一順位繼承人,寡人今有三段老成之言贈汝,汝若遵照行事,前程遠大、豈可估量!汝手中區區一紙廢文,那敢與吾公忠體國之語並論?還不速速丟棄——”
男孩重重按住了寡人背脊,“貴大,彆撓!”不令寡人飛身撓破那廢紙。
“也罷。吾皇太孫兒,汝且聽吾良言。”寡人徐徐展開了勸業演說,“其一,汝之婚姻大事。吾孫兒,汝切記,色乃帝王刮骨刀,那可過於沉溺?寡人已為汝另擇皇太孫良娣二三,皆吾世間唯一陽光普照之榮耀王國佳妙貓女郎,無不明事理,識大體。仙道彰此人,實乃淫僧道鏡之輩,心機深沉、口蜜腹劍,更兼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吾孫兒,聽寡人一言,速速賜死、永絕後患為上策,驅逐出境、斷絕瓜葛為中策,貶作廚子、流放廚房為下策,汝今百倍千般寵幸之,實乃下下下策,異日必禍亂朝綱。”
表麵上看,男孩仍盯住那一頁廢紙,十分靜穆的,全然不肯聽取寡人哪怕一句。但他聽進去了,寡人信仰,顯然的他全聽進去了。良言多是苦口的,不苦口時,更是近乎砒霜,寡人賞識繼承人的靜穆。寡人也垂諒他正賭著一點氣,畢竟是正將他迷得失措的“男寵”哩,真正如膠似漆,忍痛殺死多半是要嘔出一口血來的。但寡人深知,他的靜穆是作了答,他是有誌向除去男寵的,像世間一切靜穆的君王有誌向親手勒死深愛的情兒。
“其二,吾皇太孫兒,汝之立業大事。聽寡人一勸,汝當速棄皮球之誌,一心一意行儲君之責。皮球一道,汝雖自幼愛之,強身健體罷了,那堪為終生大業?譬若伶人戲子,娛己媚人有餘,於家於國無益,久耽於此,不過白白荒廢了殺鳥霸業、捕鼠宏圖,屈了汝的帝王雄才!汝切記,汝乃吾世間唯一陽光普照之榮耀王國天命之主,守土之責,治國之道,拓土之功,青史留名何其壯哉!此方為汝天命之道!”
寡人作好了預備,預備迎接繼承人的怒火。男寵之死不足道哉,廢黜皮球真正觸及男孩的逆鱗。果然,一席話下來,男孩顯然感到了山的壓強,他猛拎起寡人後頸,走向客廳一角的老座鐘:“貴大,你在這裡叫。”
寡人賞識繼承人的怒火。在這隻大宅內,這一隻金碧輝煌的大座鐘本來最有王座況味,他令寡人坐上去,足見他的怒火知分寸,仍有少年儲君對一代雄主的慕敬。
“其三,吾皇太孫兒,汝之千秋大業。”寡人蹲踞在大座鐘上,令永恒的數學時間作為國王演講“千秋大業”的廣場,“汝今年歲尚小,倘明年登基,或心頭茫然,莫慌張,寡人已為汝謀定了‘五年大計’,聽吾道來。
“頭一年,汝旁的不管,隻管守土,寡人一旦退位,國內外強敵必環伺而動,岡本診所淫犬阿瓜必勾結黨羽謀反,汝當嚴密防範,瀨山獼猴一族覬覦加藤梅乾店、三蒲水果店既久,必興兵入侵,汝當力戰殲之,凡此二種,可顯新帝方寸不亂守土之能。
“次兩年,汝旁的不管,隻管安民,本哉寺鴿群當三倍繁衍之,蠔照魚市鼠群勿涸澤而漁,禦彼公園喜鵲、烏鴉倒殺不儘它,汝可三日一獵賑濟饑民,記取此三條,保汝民豐物埠、國泰民安!”
“後兩年,汝旁的不管,隻管拓土,寡人之版圖,北不過禦彼公園、南不越瀨山、西不跨蠔照魚市、東不出本哉寺,吾自幼亦聞北尚有稻摹川公園,南尚有佛瓜山,西尚有富田大百貨,東尚有下井小學,吾皇太孫兒,王國來日在汝手中,若一朝能令吾國之貓們,絞死那稻摹川鼴鼠國王,嘗到那佛瓜山高麗兔及環頸雉,盜得那富田大百貨冷鮮區雞胸鴨腿三文魚,春天可將小貓崽生在下井小學小鬼們的課桌內,吾皇太孫兒,汝便立下了吾世間唯一陽光普照榮耀王國史上不世之功,汝之豐功偉績將於國土境內永世流傳!”
伴隨落尾一句,寡人飛身而起,用一代雄主的命運——前掌——拍碎了天花板上的地球儀造型吊燈。
這來自大嘴烏鴉墨菲的提議,“陛下,火光與電光呲呲閃爍,正是上佳的聲光電謝幕效果呐!上回廢太子在肉店的歌劇演出謝幕便是……”寓居於菊池理發店後院欒樹上的烏鴉,與寡人長子鯨太郎私交甚篤,他亦愛好歌劇,常在深夜放聲大唱《圖蘭朵》。菊池曾多次懇請寡人捕殺他,“這壞家夥嗓門太大,嚷得一家人睡不好覺倒罷了,有幾回他深夜闖進衛生間去,從東京回來的女兒起夜,鏡子前一團黑影——這壞鳥像女大學生似的一晚一晚照鏡子哩,嚇得女兒不得了!”
烏鴉對舞美領域的提議還算像話,美輪美奐的視效中,皇帝結束了他的慷慨演說。今晚可走去安心殺死烏鴉。
寡人望向繼承人。重若萬鈞的未來勾畫,令繼承人感到一點心馳神往了吧?體悟到手中那一頁廢紙,是輕而又輕了吧?男孩將紙重新塞入一隻中大號藍邊白底信封內,放回了桌麵。隨後他立起身來,或許他將起立長久的鼓掌。寡人望著繼承人大步走向窗邊的五鬥櫥,最上層抽屜內,他取出一隻CD機,最下層抽屜內,他翻出一頂大帽子。繼承人走回沙發,戴上帽子,塞入耳塞。唔,不必說,少年儲君渴念著試戴皇冠與組纓哩,更勝過鼓掌。
叫仙道彰的異族循聲快步穿過廊道,從廚房走來查看情況,“燈怎麼好端端的炸了?流川,人沒傷到吧?”
“流川?”
男孩戴著那頂過於鬆大、帽簷過低的海鬆色漁夫帽,麵龐幾乎掩在一叢茂密的鬆濤裡了,不能使人輕易窺見。黑色的耳塞連接線,從他肩膀兩側垂下。大衛·鮑伊正在那耳塞中隱隱沮喪地唱到,某事雖小,卻極端恐怖,對一個長著鼠毛的女孩來說。
異族身上圍一條印有“日本物理學會誌創刊40年紀念日”黑色圍裙,森山老人過去合作學術機構所贈。說起來,物理學期刊紀念品,不該送一枚隕鐵麼?竟送一條廚藝圍裙,大抵向四海宣告一切火候、軟硬、鹹淡、甘苦都隸屬物理學領土吧?
“想不到居然這麼大啊。”圍著古怪的圍裙,異族震愕於男孩的古怪帽子,“戴在自由女神像上恐怕都過大了吧?”
他叫自己逗笑了。他走去在男孩腿邊蹲下,兩手撐在沙發邊緣。“流川,我看看?”他從下往上窺著男孩,不出聲地看了好一會兒。
“是那頂嗎?”他問。
“什麼?”男孩將耳塞扯出,大衛·鮑伊被他丟向膝頭。
異族依舊蹲在男孩麵前,唇邊展出笑意來。
“燈忽然炸了,不知道?”
“貓弄的。”男孩絲毫不為燈的死亡感到異樣。
異族環顧客廳,望著地毯上四處飛濺的彩色碎玻璃。
“是貴大?這壞脾氣家夥……還以為是燈絲老化,剛剛電路電壓過高才炸掉了呢。”
這宵小之輩,竟以為一代雄主的本領不如電路電壓。
“流川,先起來,沙發上搞不好也有碎渣來的。”
男孩也絲毫不以為燈的碎渣有什麼可怖,他直直望向異族:“仙道,我有話和你說。”
繼承人將說什麼?寡人多少感到一點振奮,他將從善如流地下令處死異族麼?絞死?斬首?還是更為壯闊的五馬分屍?
“不急,”異族也感到了什麼,貪生怕死之輩本來擅長感知危險,他笑著將男孩拉起。“來,先拍拍。”
他令男孩麵朝他,他令男孩不情不願地轉過身,確保對方身上沒有黏著吊燈碎片,隨後他笑著從後方也鑽進男孩那巨大的漁夫帽簷下去,頭枕在男孩肩頭,嘀咕著:“真夠大的,流川,像不像船艙?呀,好像聞到了海風和刀魚腥味呢。”
男孩瞥異族一眼:“無聊。”
“沒坐過漁船吧?流川,不騙你,真有點像來著,以前鄉下那種老式船,樟木板造的小船艙,不比你這帽子大多少來著,哈,真的,真沒想到這帽子買得這麼大……唔,船艙外的拖網裡有剛撈上來的海螺,刀魚,還有墩布、啤酒瓶、死海鷗,那味道呀,唔,”為倉皇逃離那腥味,異族將鼻尖埋入男孩的雪白後頸,“艙很小,兩人湊合,三人可擠得不像話,唔,倒也在裡頭玩牌、看書、殺魚、打架來著,唔,對了,不知能不能在艙裡接吻?一次沒試過呢,唔,要是能,魚腥味沒準倒也……”為實驗似的,他很清淡地吻了男孩臉頰一下,“流川,艙裡魚腥味可淡點了嗎?”
男孩偏頭審視著異族,似乎不明白對方為何吻他,既然吻了,為何又吻得那樣潦草:“每天說怪話。”他頓了頓,“明明是牛味,你身上有牛味。”
“呀,叫流川聞出來了?牛上腦,午餐吃烤牛上腦不賴吧?”
午餐前,滿地吊燈碎片叫兩人簡單做了清理,異族說第二天去燈具市場挑一隻重裝。
“上次見過一款‘倒懸河’造型的吊燈,蠻有趣。”他一一羅列出那款式,亞馬遜河款、湄公河款、信濃川款,說全都嘩啦嘩啦倒掛在天花板上,說不準省了一切漁船去海中捕魚,“唔,流川,要不索性把舊開關板麵換了?客廳和餐廳的?”
男孩很輕易給出了授權:“隨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