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銀鷗(2 / 2)

[仙流]蘭艾同焚 盧一匹 11026 字 7個月前

男孩再沒回臥室睡過覺,確當說,自情人節之後,男孩再沒進過他本人的臥室,更確當說,他再沒上過樓。像這棟三層的建築物,二樓、三樓已在一次敵軍空襲中炸毀了,這半年來,男孩的活動區域局限於一樓的客廳、餐廳、健身房與衛生間。沒有衣櫥,男孩每季新買幾套換洗衣物,他去超市買食材時一並和那些雞胸肉、牛肉帶回來,男孩差不多把外套、運動褲之類,也當做食材的一種,輔助類佐料,更無關緊要的一種,比百裡香和胡椒粉的地位更不如。

男孩每夜入睡前,必須打開電視機。僅僅打開開關,頻道、音量、顯示模式他毫不關心。電視的狀況仍停留在半年前,某晚那異族深夜做設計圖,怕影響男孩睡眠(其實毫無必要),他下樓來客廳工作,當時胡亂選擇的IMAGICA BS頻道,音量按到13,亮度調到0——異族工作時,向來隻需要電視提供的低弱噪音,不需要任何畫麵。男孩將這一切設定原封不動保留下來。此時那叫《丁香馬鞍》的電影,正播到傑克去醫院就診,本該牆麵雪白的醫院,在男孩的電視裡,呈現出灰暗的煤窯麵目。本來是虛弱、失敗的電影,更淪落到最虛弱、最失敗的影院屏幕上映,到底有何必要開著呢?到底何以一關就難以入眠呢?寡人並不明白。或許,是男孩沒蓋被子,他買了衣物,沒買被子,也許電影中那些亂糟糟、輕飄飄的男女叫嚷中有一定含棉量,能夠為男孩提供一條破毯子級彆的禦寒功能。

“三年了,傑克,你怎麼還沒學乖?真的,不要再來找我了。”

“瞧,這是什麼,蘇珊的《死亡之匣》。那天我剛好在紐約,莉莉,她剛好在斯丹德書店有個簽售會。真的,莉莉,她就跟你牆上照片上一樣,滿頭亂發,大眼袋,一分鐘罵八十次‘白癡’,抽兩百支煙……”

“傑克,得了,假如我前年情人節一刀捅穿了你肩膀,去年情人節差點放火燒掉你那輛虛榮的賓利,你難道不成真相信,今年情人節,你送來一本桑塔格,滿足一下我——你那時怎麼說來著?哦‘芭比娃娃趕時髦假裝女權主義者’的癮,我就會忽然願意和你上床,讓你捏我的□□?你知道的!傑克,我一直在等的人不是你。”

“哦,是嗎?你的鮑勃?膽小鬼鮑勃?莉莉,就算你馬上嫁給我他也隻敢躲在樹後哭的鮑勃?”

老天爺,實在已經到了難以忍受的境地!難怪即便是相當潦倒的IMAGICA BS頻道,專司放映各種虛弱、失敗的歐美電影,都知道在白天播出太難堪,隻等人人睡去的深夜充數式地塞進來,保障一天虛弱、失敗的節目單沒有空檔。寡人從沙發上跳下,穿過客廳,走向餐廳,假如足夠寒冷,假如足夠暴跳如雷,那麼不如去吃吧。寡人用前掌打開雙門冰箱冷藏室門,裡頭有鮮牛奶,雞蛋,一大塊全麥麵包,幾隻蘋果和蔬菜。冷凍室裡倒有分量不少的雞肉與牛肉,最近寡人吃了許多雞和牛。你吃的食物,是進入你體內的說客,將用他們的品格影響你。雞與牛,兩種過於馴順的動物,偶爾吃吃尚可,吃多了會動搖國王的鐵石心腸。唔,好些日沒有外出捕獵了,寡人決定,今夜必須來點勁頭大的!在這隻大冰箱裡——寡人想起來,還有一盒鰤魚。

半年前,情人節那天的凶猛鰤魚。那天異族宣稱要預備情人節夜晚的西班牙海鮮燴飯,他確鑿準備了好一大堆食材,北極蝦他用鋼剪一隻隻剪除尾部,一隻隻挑出蝦線,麵包蟹放在一盆水中等它們自己吐夠了沙,專用刷逐個刷洗乾淨,鰤魚去鰭削皮,切成一盒雪白的薄片……他離開後,那一堆堆滿了料理台的生食材,看起來可不大適合點著蠟燭配紅酒來吃。男孩靜默著看了很久,他先是找到一隻黑色塑料垃圾袋,統統扔進去,預備扔去院裡的垃圾箱。“多可惜呐!”寡人在他身後勸告,“多可惜呐!你不吃可以留給寡人!”男孩走到門口,又折返回去,將那隻黑色垃圾袋——真像個殺人分屍袋,整個的塞入了冰箱冷藏室。起初幾天,寡人每天淩晨都走去吃幾個青口貝,嚼幾隻北極蝦,嗯,起初滋味尚好,兩三天後變得不妙,四五天後簡直糟糕。“可以扔了,”寡人再度勸告男孩,“沒完全壞,但口感已經配不上尊貴的國王。”男孩沒再聽從寡人的高見,他這回拎起那隻“殺人分屍袋”,塞入了冷凍室。唔,至今半年。現在看來,男孩倒頗有遠見呐,他恐怕是考慮到半年後會有一個深夜,寡人到底想服用一點野性十足的鰤魚。哪怕是不大新鮮,冰凍了六個多月的鰤魚。

“哦,親愛的,閉上眼,來補補眼線,好的,好的,莉莉,照照鏡子,誰敢懷疑你是本年度德州最美新娘?哦,親愛的,彆哭,彆再哭了,眼線,又要重補眼線!莉莉,今天可是你的婚禮啊,拜托彆哭了,傑克聽到了會怎麼想?”

“可是我……安娜,可是我……鮑勃他不會來了,他真的不會來了,對嗎?”

“不會!莉莉,你想婚禮上和人私奔?那是最愚蠢的電影裡才有的情節!快斷了這條心吧!真想私奔,你也得遇上白瑞德而不是啞巴鮑勃。拜托,那個混蛋甚至至今沒正式向你表過白!”

“可我總幻想他會來,幻想他也許就在樹後麵……你知道,遠處草坪對麵的樹後麵,他隻是還需要下定決心,五分鐘,五分鐘後他就一定會衝過來帶走我,安娜,安娜,我總幻想他會來……”

難道世界上每一部陳腐的愛情片都是同一個編劇?不然為什麼昨天,前天,上前天,每部電影裡都有這種比放了半年的鰤魚更臭的情節?寡人簡直能推測後二十分鐘的劇情,對,無非那個鮑勃果然真的正躲在那遠處的樹後(像一隻臟瘦北極熊),正望著他深愛的女孩成了彆人的新娘,當莉莉和傑克走向草坪上的婚禮拱門,電影裡會有鮑勃憂鬱、痛苦的熊類臉部特寫,這時一定會響起一首陳詞濫調的流行樂,譬如邁克爾·波頓咳著濃痰的《說我愛你是一種撒謊》。永遠,永遠是這類劇情,一個人在等你,但你他媽的永遠不知道,因為他膽怯、虛弱、離你離得太遠,而你他媽的也一樣膽怯、虛弱、不敢做那個壯膽靠近的人。真的,世界上每一部失敗的愛情片絕對都出自同一隻鼠般的編劇。

寡人舔著凍結著冰碴的魚,被那陳詞濫調台詞統領的空間中,此刻寡人至少擁有這盒臭魚。異族當時說,它是寡人的同齡人,嗯,不賴的同齡人,到底來自深海,即便略有些臭,它的肉是帶種的,勝過雞,勝過牛,勝過愛情爛片中的男主角。

忽然窗外傳來一陣“嘭哃”聲。重物的落地聲。以寡人的耳,馬上知道八成是隻大海鳥,賊鷗,信天翁,或者銀鷗。靠海的住宅區,深夜院中忽然闖入一隻發昏迷路的海鳥是很尋常的。年初,一隻銀鷗曾撞在後院的籃球架上,撞得昏死了,異族用大抵從電視上學來的胸外心臟按壓法,將那扁毛畜牲救了回來。

男孩猛然從沙發上坐起。過去他一旦入睡,睡得不知多麼沉甸。有一回地震,固然地震在神奈川比海鳥更常見,每年有震感的總有一二十回,那回大約有五級以上,桌椅、櫃體和床均在大幅晃動,男孩並不醒來,叫異族抱起一同躲去了床下,仍酣睡不醒在異族懷中。這半年,寡人承認,男孩的睡眠也有了變化——巨變,從過去他總似夢在銅牆鐵壁裡,如今他睡在一隻輕易會碎的喜鵲蛋殼中,稍稍一點響動,他將立馬破殼而出。

很短的幾秒內,男孩右手撐住沙發跳起,攜了打著石膏的左臂,他快步向大門口走去,說是衝去或也尚可。這半年,或許是知道王國另幾名繼承人的虎視眈眈,夜間任何一點狀況男孩均急切去探看。前來行刺的紅胡須,前來上貢的藍貓,他均第一時間發現,哦,還有那些鳥,鬆鼠,有一回是一條狗鸛,在跳著捉捕青蛙,有一回是鄰居家孩子的遙控飛機。

男孩打開入戶大門,雨聲馬上大起來,暗夜的雨勢綿延,門廊的木板全浸得黑濕,院中的水泥坪已作了一隻淺塘,籃球架站在塘中,漁夫似的,遠處的樹木在雨中搖曳,如遠洋中的顛簸輪船,一隻銀鷗正撲著翅膀在院中飛——它將這院落認作小海也難免,濕重的翅膀令它飛一時,又跌下去,與“波浪”撞出嘭哃聲。寡人就知道,銀鷗,不過是一隻銀鷗。

男孩仍站在門口,他仍從上到下搜著雨幕,那種站在世界地圖前,決心幾分鐘內準確搜到全部224個國家位置的人。他搜了一會兒,確認地圖上隻有空院子,籃球架,一隻淋雨的海鳥和連天的水。他索性走出門,走下廊道階梯,穿過“淺塘”,一徑走到院門口。他打開院門,走出去,望向雨中的街道,街道也是小河了,往左,往右,都隻是淙淙的水,他甚至往上看,甚至往下看,仿佛他搜索的失物,既可能從天而降,也可能破地而出。什麼也沒有。隻有下雨的無人夜晚。

男孩忽然望向院門口的郵箱,一隻最初大約漆成白色,漸漸成黃色,如今已成灰色的郵箱。森山老人在的時代,大抵定期會從中取出訂閱的學術期刊吧。異族在的時候,偶爾也會收到一兩本郵購書籍,《唐代佛教》《犯罪現場勘察手冊》雲雲,聽起來像他決心回到唐朝去捉拿一個奸殺了人的佛陀。對男孩而言,除了年初等待NCAA和學校的錄取通知書那一向,郵箱是他從不關注的存在物。裡頭最多的東西除了廣告,是信,粉絲來信。過去男孩從不查看,偶爾異族出於無聊,隨機抽出一封,開彩票似的,他把信中的表白如中獎結果般念給男孩聽。

男孩頭一次主動走過去,打開了並未上鎖的郵箱。他從中翻出一大摞信來,用未受傷的右臂儘數攏著,冒著雨,走回院子,穿過坪壩,走上樓梯,濕漉漉的回到客廳。

一堆信大約三四十封,男孩全都攤在地毯上。開始用單臂一封一封拆開來。那姿勢令寡人想起半年前異族一隻一隻拆蝦線。“流川君,好喜歡你哦,隨信寄來一封寫給你的詩,啊楓葉在飄,啊楓葉在飄,啊楓葉在飄,啊我的旗在飄……”“流川君,可以約會嗎,一起吃冰淇淋、逛海洋館怎麼樣,禮拜六晚6點在高島屋南門……”諸如此類,每一封信都大同小異。

直到男孩拆到其中一封。寡人跳過去,看到了那張令男孩變了顏色,用印刷體打印出來、僅僅兩行字的A4紙:

“不要每天去係裡和出租房找我了,同學和室友也覺得困擾呢。我不在東京。你多保重。”

無頭無尾。但寡人立馬知道,是異族,信封上並沒寫明地址,但郵戳顯示來自劄幌。他在劄幌似乎有一個正在參與的民俗博物館項目?寄件時間是三月中旬,已是約五個月前。

讓男孩不要去找他?這家夥可真夠自作多情。可男孩白玉的臉龐,幾乎變得慘白了。寡人感到一陣古怪,難道這男孩竟真的,真的至今每天去找他?難怪,寡人省過來,難怪過去每天黃昏前回家的男孩,最近總到入夜許久以後。“同學和室友也覺得困擾呢”,寡人再看一眼那信,幾乎可聽到異族帶著那假笑,實則冷嘲、不耐煩的口吻,是他一旦脫離間諜身份,真正的口吻。這無禮的家夥!他信裡甚至連對男孩的敬稱都沒有,他該稱尊貴的殿下!落款也沒有,他該自稱罪該萬死的老奴!無禮!忒無禮!果真是亂臣賊子!男孩仍怔怔拿著那信,兩句冷語而已,又不是一張朝貢清單,列滿黃金、象牙、香料和珠寶,何以核對那樣久。

男孩終於回過神時,他一把將那紙揉作一團,狠狠砸向了地麵。理應發出轟天響——灌籃得分的轟天響,那埃及地毯上繪著的太陽神,勒令紙團沒出任何聲音。當窗外再度傳來一聲嘭哃,男孩被激怒的麵頰忽又變得惘惘的了,隱帶著一點希冀,他依舊從地毯上立起來,快速走向家門口。很不必看,寡人心想,必定還是那隻銀鷗。男孩仍然猛拉開房門,果然,大雨如注中,還是那隻執拗著再飛起的海鳥。

忽然之間,寡人恍然大悟。原來男孩是在等那異族啊。哦,陳腐電影裡演的那樣,他一直在等那異族。男孩的等待,當然絕不至於那等虛弱。他去找他,半年中,他每天都去,去他的學校,去他的院係,他恐怕一一捉過他的同學,得到他租房地址後再去拿他的室友,他恐怕查看過他的課程表,突擊過他常去的自習室,堵過他買蘇打水的便利店,闖過他偶爾打包一杯冰美式的咖啡廳,他是偵探追凶般的,或許他讀了那本《犯罪現場勘察手冊》,他是玄奘取經般的,或許他也讀了《唐代佛教》,他必定用他的孤高、固執四處駭著了人,才令對方的同學、室友紛紛苦主似的尋人告了狀,一切符合男孩的特質,打球也罷,尋人也好,莊嚴真心,勇猛精進。他每天睡在客廳,自然也是在等那異族。他特地蜷著腿,睡在的狹小沙發上為能聽到外麵的動靜,他特地不蓋被子,為讓寒冷改造他的睡眠本能,任何風吹草動,他都醒過來,他都衝出去,他都拉開門。他的等待何等細節周全,體係嚴密?一旦異族來了,隻要異族來了,哪怕躲在很遠的任何一棵樹後,哪怕鑽進地下三米深,哪怕對方再膽怯、猶疑、不敢靠近,他也保證他絕不會像那些虛弱的電影裡那樣錯過。確實,那些貓,蛇,鬆鼠,狗鸛,海鳥,灑水車、管道修理工和哢哢哼唱著“啊,啊,明日落花呀你可知道”的酒鬼,男孩一個並沒有錯過,任何一個春季深夜、夏季淩晨。他的等待堪稱艱苦卓絕的軍事行動,如果在《伊利亞特》裡,他足以攻下特洛伊城。除了他忽略了一點,異族已決心不令他等到——或許跑到了劄幌,或許已逃往了唐朝。

頭一次。寡人感到深深憂慮起來。為男孩,為寡人初次陷入情網的繼承人。寡人應該跳上男孩的肩膀,皇帝的訓誡將為他指引全新賽道,寡人應該給他一個耳光,皇帝的耳光將成為他的救命糧草。但恐怕無用,寡人知道。男孩可以熬過去,寡人自我安慰。像寡人熬過白隼的背叛,熬過大梨的死,像他自己在十四歲前已熬過了母親、父親、外祖母、外祖父每一個人的死。區區一個異族,他可以熬過去。當然可以熬過去。

男孩站在門邊,依舊望著窗外的雨,雨落在庭院間,球架下,那隻偏執的海鳥上,令他的翅越發溻濕,似害著沉病。雨中沒有男孩等待的人。如果在電影裡怕是會有,如果是《丁香馬鞍》那等的電影,虛弱的編劇怎麼舍得辜負太美麗的人。但沒有。霪雨作為編劇,清夜作為編劇,是最嚴寒殺人的一類編劇,那編劇寫到:美麗的暴君失去了愛人,他的眼睛裡含著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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