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茴香(2 / 2)

[仙流]蘭艾同焚 盧一匹 16539 字 6個月前

女記者上下打量著球星,她確認對方是在認真致謝,固然平淡得出奇,亦沒有一絲一毫異味。她頻頻搖著頭,重新將望遠鏡捉在了手上。

“真的,本人愈發渴望代理、合作您的個人傳記了,流川先生。要不是鯰一郎確實更適合推薦給您,我甚至想親自為你執筆,屆時如有必要,本人會舉著望遠鏡搜查你的每一個毛孔,把每個毛孔尺寸都寫進書裡去。不瞞你說,上一個如此激起我寫作欲望的還是一位二十年前無惡不作的喜鵲殺手呢。哦,看起來還得再等個二十年我們才有合作機會囉?”

大抵由於此前太過粗魯無禮,反襯之下,女記者此時流露出的一丁點欣賞,倒顯出一片冰心在玉壺了。

“剛剛說,山本常朝?”

“唔,是的。”相田回答球星,“作為著名武士,常朝與其說是波瀾壯闊,不如說是苦海無邊的一生,當他感到一生大勢已去,在隱居中寫下了武士道經典《葉隱》。”

“書帶了?”

“當然,基本職業素養範疇。”

女記者再度從雙肩包中掏出一本辭海般厚重的精裝書籍遞給球星。《山本常朝:邊緣者的吐納》,以晴子的眼光,副標題過於水性文藝腔了(令人以為傳記對象是個LGBT劇作家,而不是武士),黑、灰、藍三色封麵設計墓園般令人直打著寒噤,她瞥到勒口處的作者簡介和照片,直覺感到那張肖像拍攝功底很差,但奇怪地抓住了人物本質,鯰一郎是一個戴金屬框眼鏡,麵帶僵硬、討好笑容的男人,那種去魚市買魚也會受到騙秤、少找零錢等欺辱的家夥。

“收好。”流川示意男友、經紀人,“去核實,不算本爛書。”

“絕對不算!相當出色的傳記。事實上我認為2005年的直村獎紀實文學獎應該頒給鯰一郎,而不是那本靠抄襲資料和企業通稿的《金融世家》。”

“多大年齡?”

“是問鯰一郎?今年應該是58歲吧……”

晴子不太確定流川是不是又開了另一個玩笑:“等我‘一生大勢已去’,希望他還活著,倒不用寫那麼厚。”

真不像流川君啊。晴子茫然想著。至少不像她記憶中那個天真無情、冷言寡語的少年流川君。十五年後的流川君,心平氣和到此種境地。甚至頗具一點詼諧幽默了。晴子心想,或許她根本不必做晚餐的話題提綱,這樣的流川君,說不定她也能和他信口聊聊料理與攝影呢。

“期待合作。”相田彌生再度自作主張,談判成功似的捉住球星的手搖了兩搖,她自以為幽默地加了最後一句,“酌情刪減感情生活部分的話,可能不會那麼厚,坦率說您這位男友確實一個字也不值得寫進傳記。”完全的公報私仇。

相田彌生重新將望遠鏡架上了鼻梁,似乎還想就“不值一提的球星男友”再挖苦幾句,她鏡筒瞄準某個位置,停頓了幾秒,“諸位,今天的熱身采訪到此結束,正式采訪即將開始!我得走了——哦,彆忘了,最早今晚9點,最遲明早8點,登錄鹿鳴官網觀看‘大炊禦門殺人牆漆事件’最新獨家報道!合法轉載當然也請儘情暢快,洗稿、抄襲的下賤貨色除外!”

女記者從座上一躍而起,往觀眾席對過某個區位飛竄而去。不知怎麼,晴子即刻感到在場其餘三人之間,散發出令她如坐針氈的古怪氛圍來。剛剛由那粗魯無比的女記者統領的、生硬無比的采訪,竟也算其樂融融了。她該說點什麼緩和一下,她意識到,“敢於在這種氛圍內說點什麼”,著實是一種不得了的愚勇。

籃球賽在此時吹響了比賽哨聲,多少緩和了一點古怪氛圍——多多少少。整場比賽觀看過程中,本來少言寡語的流川,一聲不吭尚屬正常,平素溫和隨性的仙道,亦幾乎一言不發。三人中隻有南烈偶爾試圖和男友討論一番戰況:“白隊9號不賴,對吧楓?”

球星多半隻嗯一聲。

“我要是白隊教練,會組建以9號為核心的進攻體係,而不是4號,4號比賽的能力明顯有問題,不是嗎,楓?”

“再看看。”

包括中場休息在內的一個多鐘頭裡,此類不鹹不淡的交談,不過響起了兩三回。中途南烈倒是體貼地詢問了許多次男友,“需不需要喝水”“需不需要去洗手間”“需不需要出去透透氣”,晴子明顯察覺到,球星經紀人希望球星給予肯定,一旦給予肯定,說不定他就會借口上洗手間,推著男友一去不回,球星一律搖頭予以否定。

比賽以東京電擊隊71:69主場險勝。恰逢東電隊長大河田的35歲生日,現場舉辦了一場簡短的生日典禮兼慶祝儀式。

俱樂部主席渡邊親自推來一隻象征“東京電擊”的閃電造型黑紅雙色蛋糕,打開了一支長久噴著泡沫的香檳,一隊球迷自行組織的“街舞組合”,現場翻著跟頭表演了《卡特先生》,主唱自稱今年42歲,是笹山橡膠株式會社剛被解雇的輪胎花紋設計工程師,他花了兩分鐘抨擊那家輪胎廠商的加班、拍馬屁、不尊重知識產權的企業文化:“原想著今天假如東電輸了比賽,回家就蹬著兩隻輪胎用東電10號球衣上吊哩,但我的偶像櫻木花道用最後7秒那個偉大灌籃,打橫救起了自殺身亡的我!”他要求現場擁抱偶像與恩人櫻木花道,撅起絡腮胡子親吻了偶像的臉,順帶在偶像臉上設計了幾個輪胎花紋。

體育館的停車場內,春風得意、大勝歸來的大前鋒和幾人彙合。看到老搭檔,他咧嘴得意的比了中指;看到南烈,他假裝什麼都沒有看見;看到仙道,紅發男子臉上冒出了毫不掩飾的怒火:“誰請他來的?不是讓你不許給他票嗎?晴子,怎麼回事?趕緊把他趕走!是你邀請這個卑鄙的混蛋也和我們一起去吃飯?”

“花道,彆這麼無禮!”晴子拽住丈夫的手臂,“仙道君特地來支持你的比賽……仙道君,請你彆介意。”

“可以理解,”高大英俊的朝天發男子聳聳肩,半笑不笑地開口,“畢竟櫻木君今天所有的寬容,都用在忍受一位輪胎工程師的絡腮胡之吻上了。”

老實說,晴子暗暗替仙道感到難受、尷尬。他為什麼要來呢?既然此前的球賽觀戰中,他幾乎沒主動說一個字。她原以為比賽一結束他會告辭,沒想到當他聽說比賽後有個“聚餐”,仍一言不發地留了下來。在場並沒有一個人真正歡迎他。流川全程對他視而不見——考慮到兩人曾是情侶,相當慘痛的分手,可以理解。流川的現任男友南烈則幾乎滿臉寫著“瞧著吧,有機會我會弄死、分屍這個家夥”。晴子可以打賭,即使相田的“臭嘴”不久前那等得罪了南烈,如果必須在相田、仙道中選一個舌吻對象,大阪人會毫不猶豫地激吻相田的“臭嘴”。櫻木,櫻木更不必說了,晴子再清楚不過,因流川的事,丈夫十餘年來對仙道充滿了敵意。其實,晴子自己也未嘗不埋怨著當年的仙道,雖說她聽彩子隱隱透露過一句,“當年可不能怪仙道”,畢竟流川君是她的神祇啊,仙道令她的神祇那時遭受了那般地獄之災。

但以晴子的秉性,實在當麵說不出一句難聽的話來。

“那麼餐廳名是阿列農希臘餐廳,在神穀町,仙道君可知道具體位置?哦知道那太好了。我一直很喜歡希臘文化來的,才留意到最近這家新開的餐廳呢,他們的茴香酒尤其富有風味。仙道君也自己開車過來的話,我們餐廳見?”她多少有些扭捏,當說出那個叫“阿佛洛狄忒”的廂房名。

當他們開車進入餐廳的停車場,晴子已隱隱後悔選擇了這家餐廳——僅為了她那不足道的心機,想要與自己的神祇,在有希臘眾神元素的餐廳裡共進晚餐。一對親密的“情侶”剛結束了一頓愉悅晚餐,一個攬著另一個的肩,雙雙從餐廳旋轉大門走出,雙雙上了一輛奔馳轎車。那對男子中,較纖細柔美的一位,雖戴著太陽鏡,晴子一眼認出是著名主持人藤真健司。藤真那位男伴,不知是醉著酒,還是假裝醉著酒,前一秒他剛紳士地親手為藤真拉開副駕門,後一秒已猛然壓住對方吻了起來。櫻木一拳打在車內智能溫控風扇上:“媽的!搞什麼鬼!”

今天著實有些離奇,或許上帝在懲罰她的僭越,晴子隱隱感到不安,這頓晚餐恐怕夠嗆。她暗暗祈禱著自行開車前來的南烈、流川,包括藤真的現任男友仙道彰,頂好車距拉得足夠遠,並未看到這不很美妙的一幕。當五人在“阿佛洛狄忒廂房”碰麵,晴子立地知道大勢已去,顯然,那一幕每一個人都看到了。

氛圍比起初加倍怪異起來……當晴子強裝鬆快,接過服務員拿來的菜單,她的丈夫正露出一副完全沉不住氣,隨時將跳起來大笑嘲弄仙道的架勢,晴子能想象以丈夫的複仇邏輯,會嘲笑出什麼內容:“卑鄙的仙道,現在輪到你去寬容彆人的絡腮胡子吻你的男友了吧!”

南烈沒有做絲毫掩飾,他在用一種更加懷疑、更加堤防的神色頻頻打量仙道彰,十人的圓桌,他故意拉男友坐得離仙道足足隔開了四人,不料恰巧又呈現麵對麵之勢,這位經紀人兼男友,堪稱離奇地搬起了圓桌中心的阿佛洛狄忒小型石膏塑像,擋在了流川麵前,看起來他是想請這位象征愛與美的女神本尊,親自阻礙有任何人膽敢用愛的目光望向美人。晴子想起幾年前,丈夫從雅典奧運會回國時,曾罵罵咧咧地說“那個大阪人是個超級精神病”,當時她還以為有失偏頗……球星呢,正麵無表情地,握著一杯男友倒給他的希臘高山茶——南烈每分鐘給他倒一杯,每隔幾秒,球星會抿下一口;仙道彰本人,倒顯得無所謂般,他正背靠在椅背上,一副完全放空了的,心不在焉的姿態,倘不是每當球星拿起杯子喝茶,他會情不自禁的滾動一下喉結,像對方唇間飲下的水,全淌入了他的食管裡。

晴子比原計劃多點了五道菜。點的不太合宜,她知道,油炸番茄球和西紅柿甜椒鑲肉,包括,希臘沙拉裡恐怕也有番茄……不斷重複的番茄,和緊張的人不斷重複“你知道、你知道”差不多可笑,點那道風味豬排時,她也忘了詢問在場人士是否有人對豬肉忌口……

愈感到這氛圍恐怕人人毫無食欲,她愈發緊張,愈需要靠多點幾個方寸大亂的菜來安撫這種“恐怕人人毫無食欲”的緊張。

當第一道Moussaka作為前菜端上來時,晴子閉了閉眼,可太好了,也有番茄湯汁。南烈的手機忽的響起來,晴子感覺自己已緊張到險些驚跳起來,她時時恐怕會再發生什麼離奇情節,她祈禱不要是“南烈,你的母親病危了”,還好,是停車場服務生打來的,“南烈先生,這台尾號04-11保時捷是您的車吧?可能需要您來挪一下,擋住彆人車了。”

掛掉電話後,南烈明顯猶豫了一番,他先瞥一眼仙道,再望向流川,那露出的神情太可笑了——晴子略感安慰的想,至少在可笑方麵南烈並不遜色於自己——連挪車他都想要推著男友的輪椅一起去才肯放心。大約他也知道會遭到嘲笑,流川也到底坐在輪椅上,他終於隻俯下身,湊向已經脫掉了帽子、摘掉了口罩的球星,在他潔白美麗的側臉上吻了吻:“楓,我去去就來。”

離奇的劇情還是無可避免的出現了。南烈前腳剛走出廂房門,仙道彰一秒也沒多等,他忽然從自己的位置上站起,徑直走到了南烈的座位上,他拉開椅子,堂而皇之地在流川旁邊坐了下來:“流川,茶水彆喝太多了。”

似乎他既要故意證實,南烈的一切可笑堤防、懷疑都完全正確,又要同時亮明中立身份,彆想太多,他僅僅是一位就汙染問題提出治理建議的有良心環境專家。

流川完全沒有聽見“專家建議”,球星仍在低頭喝著希臘高山茶——南烈去挪車前不忘又給男友斟上了滿滿一杯。

“單獨聊聊?”仙道問他。

球星低著頭沒有做聲,看起來在全情細品“專家不建議”的茶中除了鼠尾草、洋甘菊、羊角芹,還有什麼更適合山羊吃的草類根莖。

“茶真彆喝多了,可以先嘗點Moussaka裡的雞蛋。”專家再度發出科學倡議,這回伴隨輕輕一聲歎氣,“流川,就幾分鐘,聊聊?”也許將單獨為球星做個科學飲食講座。

“沒必要。”球星終於拋出了幾個字,他不需要專家。

“推你出去好嗎?幾分鐘?”

著名球星再度進入了品茶冥想時刻。

專家站起來,他直接握住了球星輪椅的兩側握柄,作出將要推動的架勢。“放開!”球星不得不丟開印有葡萄卷草紋的瓷杯,試圖去打掉專家的手,專家牢牢抓緊了握柄,壓根不在乎被不被打。

球星少見的選擇了求助於人,他望向一旁眼冒火光、早已按捺不住的櫻木:“白癡,把他弄走。”

在櫻木得令竄過去,或許要攔腰抱住多事的專家將他直接丟出窗外之前。仙道忽然俯身捉住球星的下巴,抬起吻去。

他沒有成功,這種陳詞濫調的伎倆能成功才怪,專家暴露了他到底是運動圈業餘人士,他還沒捉住NBA以美貌、敏捷、凶戾聞名的球星下顎,球星已一拳先揍向了他的下顎,拳頭、肉、骨骼的衝撞發出了“哢噠”一聲。櫻木愣了愣,暫停了動作。“滾吧。”球星冷冷說,依然望著高山茶,仿佛毫不在乎業餘人士是將暈倒,是將回擊,還是將轉身逃亡。可沒有痛覺的業餘人士低笑了一聲,再度捧起了球星的臉,以極為暴力、極為蠻橫的姿態——接近同歸於儘的姿態,他咬住球星的雙唇完成了他計劃中的一吻。剛吻完,他下巴上遭遇了來自體育明星的專業級第二拳。

“滾遠點!”球星氣得渾身輕輕發顫。業餘人士低叫了他一聲,試圖摟住球星,他險些遭遇了第三拳,不知怎麼那專業級拳法“嘭”地一聲偏斜打在了桌沿上。晴子捂住嘴,望著她的神祇拳頭滲出血來。

“流川,幾分鐘,我隻需要——”

“滾遠點!”NBA球星成長了十五年的心平氣和在短短幾瞬間瓦解了,他掙脫開對方雙臂,恢複了那個天真漂亮少年的暴躁、直截:“被戴綠帽想找人療傷?滾去找彆人!”

晴子瞄向剛剛被端上的第二道菜,希臘沙拉,在一堆桃子、草莓、萵筍、橄欖、薄荷中,她果然找到了番茄。球星經紀人正衝進房間,看起來在他出去挪車的三分鐘中內,被迫害妄想症已令他想象到了比現實更離奇五萬倍的劇情,看起來他馬上將衝過去給仙道來上一拳——不知是為妄想劇情,還是為現實劇情,並將馬上推著怒火衝天的男友輪椅頭也不回的離開。他照辦了。

才上了兩道菜而已呢,晴子望著她的神祇被經紀人推離了廂房大門。茴香酒,頗值得一嘗,她想和神祇共享的茴香酒也還沒上啊。據說連神祇喝茴香酒也會禁不住輕打噴嚏,在那可愛的神之噴嚏中,會賜人類從迷戀中清醒。但她知道,她和她的神祇共進晚餐計劃已經徹底破產了。

晴子瞥一眼懶洋洋靠在廂房牆上的仙道彰,下巴紅腫,微淌了一點鼻血,這個英俊的怪人臉上居然排開了一個吃吃的笑容來,似乎在為球星的專業拳法格外高興。她的丈夫呢,則捏著拳頭惡狠狠地站在對方麵前,大約在困惑是該給他今日第四拳,還是該送他去腦科病院。完了。晴子想。一切都完了。好在至少沒人發現她的失敗點餐水準。她會選擇打包這堆番茄的,嗯,她掃一眼餐桌,為了不辜負昂貴的價格,打包前她會拿出尼康D90拍幾張的,但願番茄們上相,但願至少拍出那類能上《雄太與媽媽的假日:混酥、清酥與泡芙》配圖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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