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堪畫(1 / 2)

鎖金甌 尤四姐 4855 字 3個月前

次日五更,彌生便到夫子下榻的園子裡候著了。

眼下不像頭幾天,爺娘體諒她在外不易,有時晨昏定省誤了時候也不苛責她,睜眼閉眼的就過去了。夫子是外人,在學裡規矩也定得嚴。如今到謝家做客,她是東道,又是學生。哪怕單隻為了給謝家掙臉,她也要一絲不苟的把夫子伺候好。

她手底下的幾個婢女對樂陵殿下實在感興趣,見他生得這樣齊全,一個個紅著臉私底下偷偷打聽。姑娘們的愛慕都寫在臉上,她最體人意兒,索性趁著出門前的辰光細細和她們說道一番——

“殿下行九,諱琤,是拓拔皇後的第四子。初封樂陵郡公,後來聖人禦極,進爵為王。現今官拜司徒,又兼太尉。”她半抬著眼看屋頂的蓮花藻井,信口就說出一串溢美之詞來,“殿下音容兼美,學涉經史,聰慧夙成,謙慎寬厚。讀書目下十行,覆棋不失一道,聖人與皇後甚愛之。你們說,有這樣了不起的夫子,是不是前世修來的福氣啊?”

仆婢們聽不出她的滿腔幽怨,她自己知道,一個過於優秀的老師,對她這種不成器的徒弟來說到底意味著多大的壓力。眼界高的人要求自然也高,不過總算好的,他平素不太關注她。除了動不動堆積如山的課業叫人苦悶,相比那些師兄弟來,已經是天大的通融了。

她站在外間的多寶格前吩咐人準備青鹽,也不知夫子什麼時候起身,抬來的熱水怕冷了,打發人渥在桶裡拿厚褥蓋著。等了好久裡麵也沒動靜,便尋張帽椅坐下來。

天氣奇寒入骨,一旦無所事事,這高深的大屋子就顯得無比清冷。好在椅子上鋪了厚厚的灰鼠袱子和椅搭,腳下再踩個炭火爐。那熱氣從銅爐蓋兒上成排的圓孔裡蓬蓬四溢,一路由腳底心裡往小腿肚上擴散,不多時身子就暖和起來。

因為起得早,哈欠一個接著一個,簡直憋都憋不住。她迸出兩眼的淚,自己拿帕子擦了擦。看看外麵,夜長晝短。雞叫過了兩遍,天才放出朦朧的一點微光。夫子還睡著,她怕吵醒他不敢發出聲音。坐得時候長了漸漸犯困,回籠覺睡不成,打會子盹兒總可以的。她寬慰自己一番,曲起胳膊支著扶手,當真開始恍恍惚惚飄飄然起來。

慕容琤在裡間收拾停當了出來,小子一打軟簾,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副景象。

他蹙眉打量,她倒挺受用,臉上睡得紅撲撲的。小子覷他麵色知道不妙,待要上前喚人,被他擺手喝退了。他耐著性子踱過去,在凳腳上踢了一下。再負手站在她正對麵,倒要看看她如何應對。

她睜開眼,果然不出所料,又是大大的一震。手忙腳亂的跳起來,怯怯道,“夫子起身了?”左右環顧著,捋了袖子道,“我給夫子打水洗漱。”

“不必了,我不敢勞動你大駕。”他轉身坐到書案前,隨手翻了翻案頭的書。也不看她,隻道,“連累你這麼早過來,是我的不是。你要睡便回去睡,我這裡不用你伺候。”

她向來敬畏他,聽他語氣不佳,胸口咚咚直跳。再小心瞟一眼,他麵沉似水,更讓她惶恐不安了。小腿肚發僵,手足亦無措。站在原地進退維穀,懊惱著怎麼一疏忽真睡著了,夫子生氣也是應該的。自己不是來儘孝心,是來惹他不自在來了。當下悔恨交加,甚至考慮要不要跪下來磕頭認個錯。

恰巧門外仆婦送羹來,她忙去接了,躬身托到他麵前,囁嚅道,“學生忘了本分,請夫子恕罪。夫子昨日沒進飯,想是餓了。且吃些東西,回頭再責罰學生不遲。”

她還知道他宴上隻喝了幾盞酒,觀察算細致的。這麼想來,他心頭火氣方退了些。

彌生揭開盅蓋兒把勺子呈上去,他慢慢用了幾口,看臉色倒像是緩和了,她才略鬆口氣。卻也不敢怠慢,招人往銅爐裡添些新炭,親自捧到他腳邊,賠笑道,“天冷得厲害,夫子莫凍著。踩在上頭晤一晤,可暖和呢!”見他隻穿了件齊膝大袖衣,又道,“夫子眼下要讀書麼?久坐不動寒氣要入骨的,學生給夫子添件衣裳吧!陽夏不像鄴城,人口少。四周圍屋舍稀疏,風也比鄴城大些。”

他唔了聲,沒有明確表示,隻管低頭看書。彌生想順勢攀搭兩句話都不能夠,沒法子,隻好垂頭喪氣的旋進屋裡找大氅。搭著那狐狸皮的裡子思忖,豁出去,今兒整天在跟前待命,不愁找不著機會。

再到堂屋裡,他仍舊不溫不燥的捧著那本《齊諧記》看。她不好出聲打斷,上前給他披上氅衣,便靜靜退到一旁侍立。

太陽漸高了,霧也散了。溫煦的光從門檻外斜射進來,照在光滑的青磚上。花形裡的一枝一葉仿佛有了生命,在她視野裡纏綿伸展,綻成鮮活的蓮。

熏爐頂上香煙嫋嫋,屋裡靜悄悄,唯有他翻動書頁的短促清脆的聲響。不知是不是來時路上受了涼,他有些咳嗽。每每蜷起半拳擋在口前,那纖長潔白的手指如珠如玉,倒比女孩子的還要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