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佯醉(2 / 2)

鎖金甌 尤四姐 4949 字 3個月前

手巾呈到他麵前的時候還沌沌冒著熱氣,他的表情是挑剔的。彌生心驚膽戰的覷著他,他勉強擦了兩下就扔過來,還好她身手敏捷接住了,否則必定正中她臉上。然後他站起來,步履蹣跚。彌生糾結了一下,他這是要就寢了,按理說一千一萬個不該是她伺候的了。她是學生,又不是他府裡的丫頭。去了罩衫就是褻衣,她年輕輕的姑娘家,原當和男人保持幾尺的距離才對,現在倒好,還要送他上床不成?

可是無冬無夏是最有眼力的,剛才殿下既然不叫謝家女郎走,分明就是檢驗她孝心的時辰到了。他們這會兒自作聰明的上去幫忙,不白白討來一頓打才怪!夫子嘛,同父親沒什麼兩樣,用不著避諱那麼多吧!太學裡三千儒生,有幸成為入室弟子的隻有十幾位。夫子當前哪個不是當菩薩一樣供著的?謝家女郎既然身在其列,儘心儘力的伺候也是應當。橫豎夫子的輩分擺在那裡,也不會對她怎麼樣的。

他們努嘴遞眼色,兩個人也不問那許多了,扁擔一挑就把水桶擔了出去。彌生沒法子,攙著夫子的胳膊挪步,邊走邊道,“夫子上床歇息吧!過踏板……來邁腿……”

他的大半重量叫她擔負了,她真是扛得肺也疼。回來的路上還不至於這樣,莫非那酒後勁大,這會子上頭了?她心裡絮絮埋怨那幾個哥哥,隻管灌黃湯,竟不知倒黴的是她!

上了胡床的腳踏,眼下扶是不成了,不知什麼時候換成了“抱”。說實話很難為情,夫子身量高,自己不算矮了,可也隻到他齊胸口。他腿裡沒氣力,簡直全靠她騰挪。她使著勁,努著力,丱發都散了,癢梭梭披在臉上也顧不得。他不邁步才是要了她的命了!

“夫子,您抬抬腿……”她的肩頭拱著他的右衽衣領,揚起脖子喚他。他耷拉個腦袋,倒像是睡著了。

她叫苦不迭,隻好伸手去搬他的腿。哪知道突然失了平衡,他往前栽過來。一陣天旋地轉,嗑托一下子砸在鋪板上。就像座山,他結結實實把她壓在了身下。

她心裡神天菩薩的大叫起來,罪過罪過,這要是讓人看見怎麼得了!

她使出吃奶的勁來推他,他拱在她頸窩裡紋絲不動,咻咻的鼻息猶在耳畔,嗡噥了聲,“真香……”

彌生給嚇傻了,手腳並用從底下爬出來。立在曲案前撫胸緩了半天,看他沒有要醒過來的跡象才長出一口氣。不醒的好,醒了反倒尷尬。她及笄了,再不是小孩子。平白給男人壓一壓,傳出去可沒臉見人!

他還在那兒趴著,兩隻腳垂在床沿外。她歎了口氣,還是上前給他脫鞋。他翻轉過來,燭光裡一張鮮華耀眼的麵孔。她對他是極敬畏的,再美也不敢放肆的打量,仿佛視線多停留一霎兒都是褻瀆。太學裡日日拜孔孟,夫子是尊長,更要惕惕然如對天地。

她耷拉著眼皮,半跪在腳踏上把他擺正些,再拖過高枕給他墊在頸下。將褥子鋪陳熨貼了,轉身吹滅蠟燭,正要退出去,突然聽他說,“明日準時來叫我。”

她在黑暗裡唬得蹦起來,他口齒清晰得很,並不像是吃醉了的樣子。那先前是怎麼回事?她惶駭的想,難道那一跌把他跌醒了?既然醒了,怎麼又不做聲?如果是為了避免難堪,就應該繼續沉默下去,這會子開口,反而不合時宜。

兜兜轉轉,她把自己弄得頭昏腦脹。借著雕花門外守夜的油燈看,他在薄薄的微光裡撐起了身子歪在隱囊上。頭發鬆了,水樣的流淌在兩肩,看上去頗有落拓不羈的味道。

“夫……夫子醒了?”她結結巴巴的說,感到自己的兩頰火燒一樣發燙,腦子裡也恍恍惚惚。定了定神方道,“我去把燈掌上。”

他說不必,捏了捏眉心,嗓音有些低啞,“替我倒杯水來。”

她領命去辦,心頭一陣陣亂上來。夫子是高深的人,言行舉止都叫人捉摸不定。隻是這麼的太嚇人了,像有一千雙眼睛,精刮的,世事洞明。她奇異的覺得自己落下了短處,甚至不太好意思麵對他。但也僅僅是一瞬,又笑自己傻得厲害。這本來就是個意外,再說師尊如父。就算有了點差池,長輩和晚輩之間有什麼可計較的!或許睡了一夜,第二天就忘記了。

她端著杯盞進去,恭恭敬敬俯身呈上,“夫子若是沒彆的吩咐,學生這就回自己園子裡去了。時候不早了,夫子早些安置吧!”

她背著光,麵目模糊。慕容琤彆過臉,隨意擺擺手把她打發了。

園子裡挑著風燈,外麵情景隔了窗紗看得清清楚楚。她提著裙角下台階,站在卷棚下衝對過比個手勢。大抵就是他已經睡下了,讓無冬無夏上夜伺候。

雪下得很大,一片片飛絮似的,又急又密。她頓住腳攏攏頭發,院門上進來兩個婆子給她披鬥篷套暖兜,打理妥當了方打傘擁著她去了。

杯子裡的水漸涼,拿在手裡是個模糊的溫度。隱約還聞得見那冷而淡的香氣,可惜隻剩下將斷不斷的絲縷。他把杯子擱在案頭上,惱恨自己酒量那麼好。他們一味的勸進,他卻越喝越清醒。其實有時候醉上一醉很不錯,歡喜沒了,煩惱也沒了。難得糊塗,對他這種人來說委實求而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