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煩緒(1 / 2)

鎖金甌 尤四姐 9516 字 3個月前

北風像刀,把枯枝上的殘雪挖成了空心的冰。

彌生不知道,自己和個近乎陌生的人,也可以聊得很家常。

慕容珩談吐很儒雅,說什麼都留著點餘地。比如談起老莊,其實有些地方是不讚同的,但是不會直接表明。不過含糊的“不怎麼妥帖”、“好像有些出入”,模棱兩可。雖然消極,但不讓人討厭。大鄴的郎君們太注重個人魅力,往往為了追求突出,故意表現得特立獨行。也許文人圈子裡吃得開,但炸了一身的毛,總有種薄情疏離的感覺。

他和她的六兄謝允有些相似,都很謙和。一句話出口要再三斟酌,唯恐刺傷了彆人,卻反而莫名落了個雌懦的名聲。她欣賞這樣的人,君子如玉,有思想,不一定要表現在言行上。

慕容琤從洵圩園出來,遍尋她不得。沿著金池邊的石階上去,才在梅林間的甬道上找到她。

她和廣寧王在一起,叫他有些意外。似乎相談甚歡,臉上巧笑倩兮。他駐足看了一陣,心裡惱她不聽話。先前說好不亂跑的,結果他辭出來,居然連人影都找不到了。

他負著氣過去,她很遲鈍,等他將到跟前才突然看見他。咦了聲,“夫子宴罷了,這樣快?”

他沒有理她,對慕容珩拱手一揖,“二兄也來了,真巧!”說著視線落到他手上,愈發感到奇怪。再看彌生兩手,手指凍得紅紅的,指尖有一小截露在廣袖外,像顆半熟的櫻桃。

“我前兩日去了趟琅琊郡,今早方回鄴城。府裡家奴回稟了這個消息,便先趕過來瞧瞧。”慕容珩把暖兜摘下來還給彌生,對她道謝,一麵又問慕容琤,“如今怎麼樣?傷勢可重麼?”

慕容琤道,“傷了右腿,想是沒有大礙的。知覺還有,也能勉強下地了。不過熬些痛,過幾日大約就好了。”他冷冷瞥了彌生一眼,“二兄怎麼和劣徒遇上的?”

彌生臉色有點發綠,自發的目測她和廣寧王的距離,還好吧!三尺半肯定是有了的。可是聽夫子口氣,還是不怎麼滿意似的。這樣可就難辦了,她一個大活人,四周圍又都是男子,到哪裡都是和郎君們打交道。話要說吧?眼神要有交流吧?這不許那不許,她左右思量,真是不知怎麼辦才好了。

慕容珩嘴角仍舊掛著淺淺的笑,“我正想去園子裡,恰巧就在這裡遇上了。你這是要走了麼?”

慕容琤嗯了聲,“耽擱有一陣子了,太學最近要開女學,還有許多事要忙。二兄入園吧,我先告辭了。改天約個時候,咱們到桃花塢包個場子聚聚。”

慕容珩道好,邊上婢女來引道,他對彌生禮貌點下頭,便掖著手施施然往甬道那頭去了。

慕容琤見她愣神,嘩啦一下震了震袖子,轉身就朝月洞門走。彌生忙縮著脖子趕上去,心裡對那二王感到好奇,沒膽子在夫子這裡打探,隻有回去問問載清他們。

正盤算著,頭頂上飄下來一聲冷哼,“你倒是同誰都有話說,這個二王怎麼樣?你們說了些什麼?”

她木訥的仰頭看他,夫子眼神裡滿蓄著風雷,她胸口突突直跳,“不怎麼樣啊!廣寧王殿下很和氣,同我說太學裡的課業,還談了兩句老莊……夫子不高興麼?”

她能看出他不高興,真是很不容易!奇怪他那樣生氣,因為她沒有按照他的設想走麼?但是她成功吸引了晉陽王的注意力,他覺得自己應該很滿意,卻不知為什麼,還是不怎麼快樂。

他蹙著眉,背著手慢慢的踱。踱了幾步回頭看她,“你喜歡那種沒有鋼性的男人?平常大氣不敢喘,辦事瞻前顧後,唯恐得罪了彆人,滿嘴隻會說‘是’的?”他哂笑,“你果然獨具慧眼,給為師長臉子。”

她啞然,夫子和廣寧王不是一母同胞麼?彆人取笑他便罷了,怎麼連自己兄弟都瞧不起他?她怔怔的,“夫子,二王殿下這樣不堪?”

慕容琤不耐煩的抿緊嘴角,邁出了晉陽王府門檻才道,“他做兄弟再好也沒有,但對於你,做夫主還差了點。”

彌生怏怏紅了臉,“學生沒有這個想法,夫子誤會了。”

駕車的小子打起了門氈,慕容琤正要上車,聽她這話停下來,轉過身道,“是真的沒有想法麼?彆拿我當孩子哄,你們相談甚歡,不是麼?”

彌生語窒,夫子這麼個生氣法,回頭八成又要罰她了吧!她哭喪著臉拜下去,“學生委實不敢,有一句假話就爛舌頭。夫子怎麼不信我?我雖年輕,擇婿還是有標準的。難道來一個就要想嫁給人家麼?”她怨懟看他一眼,“學生在夫子眼裡就是這樣的人麼?夫子也太小瞧學生了。”

他氣不打一處來,指著她的暖兜道,“那這個是怎麼回事?好好的,怎麼跑到人家手上去了?我常教你要自省,你是女子,同那些師兄弟們不一樣,可你何嘗聽進耳朵裡去了?你爺娘將你托付給我,我總要交代得過去才好。如今這麼糊裡糊塗的,哪天同人私定了終身,隻怕我還蒙在鼓裡。”

他越說越苛刻,她漲紅了臉沒法反駁,視線裡車轅都扭曲顫動起來。霎了霎眼,眼淚噗噗落在青石板上。喉嚨裡堵了口氣,簡直要把她憋得窒息。

他看著那眼淚,腦子裡稀亂一團,“又哭什麼?我說錯了?”

她隻是抽噎,把嘴唇咬得要出血。他再瞧不下去了,多瞧一眼就多一分煎熬。猛然回身上了車,簾子重重一落,把她擋在外麵,眼不見為淨。

車輪滾滾,心頭的火氣一拱一拱衝得胸悶。他直著嗓子長歎,她含淚的模樣總在他眼前晃,攪得他心神不寧。半晌逐漸平息下來,又開始反省,是不是把話說得太重了?她到底是個姑娘家,就算不懂事,也是因為年輕的緣故。他這樣嚴厲的一通指責,又捎帶上了私定終身之類的話,現在想起來,的確過了些。

他暗裡懊悔,便探身往後看。她坐在高輦上,氈子偶爾被風吹得掀起一角。看不見她的臉,隻看見她的袍襦和腰間纓絡編成的束帶。穗子那麼長,纏纏綿綿垂到踏板上,輦車微有顛簸就輕輕的漾。像落葉激起的漣漪,一圈圈叫人頭暈。

到了太學門前自有人來接應他們,他強迫自己不回頭,快步進了牌樓裡。龐囂沒來得及跟進去,有些莫名的往後麵輦車上看。彌生蔫頭耷腦的下來,拉長個臉,滿是不痛快的神情。龐囂知道,這師徒兩個大概又為什麼事起了爭執。隻是奇怪,夫子向來穩如泰山的人,心理也足夠強大。近來不知哪裡不對,情緒常常失控。他無奈打量彌生,人大了,也更會惹是生非了。

“又惹夫子不快了?”龐囂歎息,“過會子等夫子氣消了,去給他賠個不是。”

彌生很執拗,她覺得自己沒有做錯,夫子的火氣來得沒頭腦。她梗了脖子,“我不去。”

龐囂愕然,“你反了麼?無論如何,夫子是尊長,你不去賠罪,難道叫他來向你低頭?天下無不是之父母,夫子同府上大人有什麼不同?若是謝尚書有了疏漏,你還要計較不成?”語畢換了個商量的語氣,“就算是幫阿兄的忙吧!夫子生氣,大家日子都不好過。”

這下她不大好意思了,想想為了她一個人,叫大家跟著提心吊膽,橫豎是說不過去的。她垮著肩,隻好應了聲,“阿兄彆說了,我回頭就去。”

龐囂點了點頭,“夫子叫在官署裡撥個屋子給你,你下了學,讀書寫字都在那裡。”

她悶聲道是,暗裡隻歎,如今好了,真正活在夫子眼皮子底下,須庾都離不開了。她打心底裡怵他,這種怵很奇怪,就是害怕看見他。倘或以後朝夕相處,她大約會變成木鈍鈍的傻子。然而沒辦法,她哪裡有挑揀的餘地!夫子怎麼安排,她照著辦就是了。

龐囂領著她進大門,過了石碑往前是牌樓,官署就在牌樓那頭。高高的方磚台基,木柞結構的建築。白牆灰瓦大紅抱柱,一派煌煌之氣。邊上另有左右耳房,略小些,直欞門窗,也是工整威嚴的。

西邊門開著,打掃的婢女從裡麵提了水桶出來,從他們邊上繞過去,漸漸走遠了。龐囂道,“你往後就在這裡,我在另一邊。若是有事不願麻煩夫子,隻管來找我。”

她做了一揖,“多謝大兄。”

“前頭在晉陽王府出了什麼岔子?”龐囂站在簷下,掖著兩手,枯著眉頭問她,“是你鬨的,還是晉陽王那裡怠慢了?”

這個怎麼說呢,說她和廣寧王閒聊了幾句,夫子誤認為她瞧上了廣寧王,所以大發雷霆?她搓搓手,似乎有些難出口。躑躅了下才道,“都是我的不是,是我疏忽了,惹得夫子不快。”龐囂除了歎息,也找不到彆的表達方式了。往高樓方向拋了個眼風,“夫子在正衙裡,我著人備茶水來,你送進去。”她張了張嘴,原本還想討價還價,後來也硬了頭皮。反正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抬頭不見低頭見的,還能躲到天上去麼!北風像刀,把枯枝上的殘雪挖成了空心的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