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黯黯(1 / 2)

鎖金甌 尤四姐 10478 字 3個月前

到了午後,太陽已經是西照。天也不那麼澄澈了,變成了冷冷的灰白色。一隻斑鳩從矮草叢裡竄出來,唧的一聲直衝天際,漸漸遠了,化成小小的一點黑。

晏無思到了亭前,見夫子正背手看風景。他上前一揖,“事情都查清了,特來向夫子複命。”

慕容琤嗯了聲,“如何?”

晏無思道,“廣寧王妃和那倉頭常到一家叫‘藇福’的梨園私會,從前還避忌,近來愈發正大光明。時候是不定的,王妃在那裡有個長包的單間,那倉頭來往如入無人之境。”

他厭惡至極,啐了□婦,“敗壞我慕容氏的名聲!”

晏無思大感不解,夫子叫辦的事他沒有二話,隻是想來想去,替那無能的廣寧王捉奸好像與成大業無甚關係。躊躇了下道,“夫子是改主意了麼?莫非是要讓二王的妃位騰出來?”

他轉過身,臉上的表情冷戾,“你是聰明人,還要我明說麼?”

晏無思一凜,立時就明白過來。六王反正已經不足懼,大王那裡認準了他是行刺的主謀,下馬伏法不過是時間問題,剩下要防備的便是那兩位嫡出的兄長。大王即位,蕭妃為後不做考慮。但是大王疑心重,是個比較棘手的麻煩。若是順利登基,隻怕夫子再沒有機會。相對來說二王擺布起來就容易得多,一個懦弱無政見的人,即便推上高位也隻是個擺設。可若是王妃為後,又得另說,所以必定除之而後快。夫子這樣是萬全之策,兩邊都不落空。也或者可以看彌生的本事,若是她夠能耐,引得那二位王械鬥,夫子坐收漁人之利豈不痛快麼!

“廣寧王雌懦,是個扶不起來的阿鬥。”晏無思道,“要他和大王打擂台,隻怕不易。”

慕容琤掖著兩手並不作答,對手少一個是一個。若到萬不得已,他不介意助二王一臂之力。誰讓他在嫡出的裡麵排末尾,總要留下個把擋駕。若是三個兄長接連毀了道行,如何堵住天下人的悠悠之口?

他旋過身,隻道,“我自有道理,二王放在那裡以備不時之需,究竟用不用得上,那是後話。”

晏無思諾諾稱是,“後日宮裡的大宴,夫子要帶彌生去麼?那廣寧王妃的事怎麼處置?”

“你繼續派人盯著,摸準了時候再行打算。”他懶懶道,“我估摸著宴畢會有一場變故,且靜待。等六王倒了台,咱們伺機而動。”

他朝官署方向眺望,吩咐完了,自顧自逶迤下了台階。

奇怪,今年正月初七立了春,可是仍舊很冷,沒半點要回暖的跡象。他到外衙取了個銅手爐,打發人加新炭,等有了熱氣才緩步往後身屋去。

輕手輕腳推開門朝裡望,她像隻貓兒一樣蜷在褥子裡。兩肩掖得緊緊的,隻露出如玉的的臉。孱弱的美麗,眉目如畫。他定定看著,說不出心裡是種什麼滋味。隻能感歎著,可惜生於謝家。如果不姓謝,她的人生一定是如錦如織的。遇不上他,不會半受強迫的拜他為師、不會那樣年幼就離開母親、不會弄得連自己的月事都處理不好……她其實就是個孩子,傻傻的,天真的。他感到困頓,也無法設想以後。她現在敬重他,也許還帶著些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好感。等奪位的鬨劇愈演愈烈時,她絞進漩渦裡,不知還能否待他如初。

他幽幽歎息,提著袍角進門檻。她聽見腳步聲張開眼,叫了聲夫子忙坐起來,頭發睡得亂蓬蓬的,一副糊塗模樣。他看在眼裡,隻覺滿腔的憐愛無處消磨。再三再四的壓製,不看她,不觸碰她,平常心對待。可是平常心去了哪裡呢?他的手簡直有獨立的思想,不受大腦支配。替她摘了巾幘,手指穿過她的發絲。她有一頭厚而柔順的發,略一動便有淡淡的香氣。他有些好奇,俯身去聞,那是股如蘭似桂的味道。其實不好分辨,像是從每個毛孔裡散發出來的,沒有出處,但沁人心脾。

彌生不知道信期算不算病,橫豎身上暖和了,肚子也不疼了。手腳都能活動,叫夫子梳頭實在太不像話。她微抬了下臉想婉拒,卻不曾想一道柔軟的觸覺擦過她的額,她頓時怔住了,那是夫子的嘴唇……

慕容琤始料未及,等意識到的時候,居然已經和她靠得那麼近了。好在他有處變不驚的定力,麵上不動聲色,可心裡卻難免倉惶。

她囁嚅著,“夫子……”

他笑了笑,壓住她抬起來的手,“你坐著彆動,我來。”他用手指給她篦發,一絲一縷的順,極有耐心。又怕剛才的事引發尷尬,半帶解釋的打岔,“我才剛要問你呢,你頭上熏的什麼香?”

彌生茫然道,“單拿皂角洗頭,並沒有用什麼香啊。”

他抿起唇,終於相信體香一說是確有其事的。那種馨馨然的味道織成一張網,把他整個人從頭到腳嚴實的罩住,掙不開,難以超脫。心裡清楚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很快替她束好了發,退後一步問,“能下床麼?”複又成心逗弄她,“要不要為師抱你上車?”

她嚇得連連擺手,“不不,不敢勞煩夫子,我自己可以走。”

他也不多言,把手爐遞給她,轉身出了屋子。

回去的路上分車而行,彌生靠著圍子朝外看,太陽將下山的當口,晚霞把半邊天染成了氤氳的紅。不甚濃烈,難以描繪的一種淒涼。她蝦著身子,下巴抵在膝蓋上。手爐放在大腿根,像個簍子一樣兜壓住了,小腹上便暖洋洋的一片。

車頂上的角鈴悠揚回旋,不多時到了王府門前。車一停下,皎月和皓月就迎上來打氈子。看了她一眼,驚訝道,“女郎怎麼了?臉色這麼蒼白!”

她搖搖頭,扶著皎月的手下了地。夫子大約有話交代,特意停下步子等她。她忙斂袖上去作揖,“學生聽夫子示下。”

他不太滿意她動輒上綱上線,把師徒輩分劃得那麼清楚。隻是不方便當著下人的麵嗔怪,便沉著嘴角道,“你身上不好,明天不用到太學點卯了,隻管在園裡歇息。要什麼打發人到掌事那裡去說,他那裡要是辦不了,等我回來處置也一樣。”

彌生感念夫子體恤,深深長揖了道謝。他拿眼梢瞥了瞥她,不再說什麼,踅身邁進了王府大門。

回到卬否,早早就上床挺屍了。皓月納罕,等打聽清緣故笑起來,“女郎身量高,卻沒曾想到現在才成人。”吩咐皎月關上門,從篾籮裡翻出棉紗布來,坐在燈下拿木尺裁量。穿好了針在頭皮上篦了篦,垂眼道,“今天給女郎做春襪子,多下些布料正好派上用場了。女郎這會子該用點溫補的東西,想吃什麼,我叫人去準備。”

“我瞧吃烏骨雞湯就很好。”皎月把換洗衣裳鋪在熏籠上,一麵道,“隨園裡的那三個,每逢信期就讓身邊的婆子蒸烏骨雞。單加些老陳酒,連水都不下的。滿滿一燉盅擱在蒸籠裡,等熟了逼出湯來,看著澄黃的,又厚又濃,尤其大補。”

皓月哼了聲,“那是南蠻子的吃法,又不是坐月子,也不怕補出虛火來。我以前聽人說過,信期吃木耳,核桃,大棗,桂圓,這些才是最好的。女郎先彆睡,我把吃食料理妥當了送過來。身上的東西也換一換,安穩睡一覺,明天起來就爽利了。”

她歪在隱囊上問,“明天就能乾淨麼?這麼的真是不方便。”

“所以做女人辛苦。”皓月笑了笑,“大抵沒有一天就乾淨的,不過後頭略輕鬆些。少做少也要三五天,看各人底子好壞。”

皓月擱下針線要起身,皎月過來壓了一下,“你把手上的活計做完,我去。”

說著打開門,恰巧兩個仆婦搬著托盤上台階。和皎月打了個招呼,在檻外福身道,“女郎大喜,郎主差婢子們送禮來。”

彌生怪不好意思的,“這算哪門子大喜,還送賀禮……”

皓月忙到門外迎人進來,引她們把托盤放在案頭上。打眼看,是一紅一綠兩匹雲錦。還有幾貫點了朱砂的五銖錢,底下吊著長穗子,很鄭重其事的排場。

彌生撐起身道,“替我謝謝夫子,勞煩你們連夜送來。”吩咐皓月,“彆叫嬤嬤白跑一趟,快打賞。”

那兩個仆婦接了賞錢千恩萬謝去了,皓月才不解道,“郎主也知道這事麼?”

彌生羞也羞死了,捫著臉咕噥,“我在太學裡發作的,正巧夫子在跟前。”

皓月撲哧一笑,“可是把郎主唬住了?男人家,肯定沒見過這陣仗。”過去開了櫃門,把錢和緞子都收拾起來。又回了回頭道,“說起來咱們郎主真是個仔細人,竟連這個規矩都知道。隻可惜家裡沒有當家的主母,這些事都要他來操持。”

彌生歪著腦袋問,“夫子不娶親,難道是有外婦?”

皓月一怔,“這個倒沒聽說過,我想是不能夠的。我從建府就在這裡當值,郎主是頂頂正經的人,從沒有那些不清不楚的外宅。咱們殿下和彆的王不同,不管那些嫡出庶出的,劃了封地,沒有幾個不是縱情聲色的。隻有咱們殿下潔身自好,隨園裡的人一般也不招幸。”

她緘默下來,如今這樣的兒郎怕是不多了。但不娶親是不可能的呀,她舔了舔嘴唇,“以前沒有賜婚的消息麼?”

皓月點頭道,“有過,據說當年柔然王派使節來求通婚,宮裡原本要命郎主迎娶柔然公主的。後來郎主借故出去遊曆,婚事就不了了之了。”

彌生心裡擰起來,“夫子連柔然公主都看不上,到底要娶什麼樣的女子呢……”

皓月看著她,灩灩一笑,“普天之下,大約隻有王謝能配吧!”到了午後,太陽已經是西照。天也不那麼澄澈了,變成了冷冷的灰白色。一隻斑鳩從矮草叢裡竄出來,唧的一聲直衝天際,漸漸遠了,化成小小的一點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