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晏不再多做耽擱,轉身向校外走去。
宿舍中,賀瑾站在窗後隱蔽的角落,看著下方遠去的身影。
那人穿著風衣,打著黑色的雨傘,身姿挺拔,走路的步伐很穩。
隻是一個普通的背影,賀瑾卻無論如何都沒有辦法移開眼睛。即使隻是一個背影,他也能知道,那人是誰。
剛才那陣異樣,果然不是他的錯覺。
“舅舅……”
賀瑾低聲吐出兩個字,語氣纏綿悱惻,像是在心頭熨帖著藏了許久,又在舌尖滾了三滾,這才舍得讓這名字落入這深秋的陰冷空氣中。
“你這是來看我嗎?”賀瑾深處手指,輕輕在玻璃上拂過,像是想把那綿綿細雨從那背影上拂去。
“我又想多了,你會出現在y國,隻會為了公事,在順便來確認下我這個晚輩,是不是乖乖地待在學校,對嗎?”
杜晏來y國,當然是有正事。
他坐進汽車後座,沉吟片刻,說道“差不多了,你找個機會,讓手下跟著賀瑾的人,被周雅莉或者謝思琪發現。”
“好的。”駕駛座上那名叫劉易斯的中年男人,容貌平凡得能讓人轉瞬即忘。
過了會,他又揣測著問了句“之後呢,怎麼把那些東西送到她們手上?”
杜晏看著車窗外灰暗的天,手指輕輕在扶手上敲了兩下“然後等著謝思琪找上門就行了。畢竟謝伯順那邊,可是被我逼得快要發瘋。”
謝思琪關上車門,有些嫌棄的看著眼前破敗的建築。
如果不是為了正事,她一點也不想讓自己新買的小羊皮短靴踏上這個臟兮兮的街道。
她微微彎腰,對司機說到“在這裡等我,很快。”
說完,她就踩著高跟短靴噠噠噠走進了那同她身上華貴裙子格格不入的門洞內。
沿著有些曆史痕跡的破敗樓梯,上到二樓,眼前就是一塊陳舊不起眼的招牌,上麵寫著“劉易斯偵探事務所”。
謝思琪推門進去,四下打量著這個有些破敗的辦公室,裡麵資料堆得亂七八糟的,沒有人。
或許是聽到外麵的動靜,一個男性的聲音傳來“是謝小姐嗎?麻煩稍等片刻。桌上有上好的紅茶,請自便。”
謝思琪在亂糟糟的辦公桌旁坐下,沒有動上麵的茶壺,而是從隨身攜帶的包中拿出了一個文件袋。
她從來不打無準備的仗。
那天把這兩年跟在的賀瑾身後的人揪出來後,她就一直在為今天的見麵做準備。
賀瑾孤身一人大讀書,身邊肯定是有人監視的。以杜晏那人的謹慎,絕對不可能放任賀瑾在一個他無法控製的異國他鄉。
負責監視的人,肯定是知道杜晏私底下不少事情的,這說不定就是能讓她父親絕地反擊的突破口。
謝思琪一直想把這股勢力找出來,不久之前,終於讓她如願以償。
至於這叫劉易斯的人是不是對杜晏忠心耿耿,是不是不願把那些秘密透露分毫之類的事情,謝思琪覺得從來不是障礙。
她相信,隻要是人都會有弱點。所謂的忠心不背叛,隻不過是因為利益尚不足矣讓對方動心罷了。
謝思琪低頭看了看手中的資料。
這真是份很漂亮的履曆,做過刑警,當過臥底,立功無數,之後因為家人被綁架,暴怒之下把已經放棄抵抗的犯人當場打死。
曾經的英雄,淪為階下囚,妻離子散,出獄後隻能淪落到開一家偵探事務所聊以度日。
隻是沒想到,這麼個臟兮兮亂糟糟的大叔,會是杜晏的人。謝思琪腦補一下杜晏站在這個地方,那臉嫌棄的模樣,嘴角就忍不住露出微笑來。
杜晏啊,真是乾淨高冷得讓人恨不得狠狠玷汙的一個人。
“謝小姐,久等了。”
不修邊幅的男人總算是從浴室走了出來,臉上還帶著未擦乾淨的水珠。
劉易斯在辦公桌後坐下,臉上掛上幾分笑容“這位美麗的女士,有什麼能為您效勞的嗎?”
謝思琪並不想同這種人廢話太多“我也不同你繞圈子,你想不想知道你女兒的下落。”
話音剛落,劉易斯臉上玩世不恭的表情瞬間消失,變得慎重起來。
謝思琪心中暗笑一句,繼續甩出自己的籌碼。
“代價很簡單,對你或者你的家人都沒有任何傷害,甚至在之後,我可以把你們都送到安全的地方,給你們一筆足以富足過完一輩子的錢。”
“我需要的是,謝晏這個人,在你這裡委托做的所有事情。”
謝思琪是帶著東西離開偵探事務所的,步伐輕快,神情得意。她甚至在暢想著,當杜晏狠狠被碾入泥地的時候,自己該用一種怎樣的姿態,出現在他的麵前。
劉易斯站在窗邊,看著身姿婀娜的美麗女性,坐上車緩緩遠去。
他對著虛空,開口說了句“她走了。”
側邊的雜亂的裝飾架,緩緩打開,杜晏從裡麵走了出來。
和謝思琪想象中完全不同,杜晏在這雜亂無章的環境中,並沒有流露出半分的不適應。
他走到一旁的沙發上坐下“繼續盯緊他們的動向,尤其是周雅莉。”
如同杜晏預料的那樣,周雅莉那邊很快就有了動靜。
周雅莉站在宿舍下麵,等著賀瑾。她忽然就想起兩年以前,也是差不多的情況。
那次之後,賀瑾和他的舅舅決裂,可惜她依舊沒能得到想要的人。她看著和方想想相攜而來的賀瑾,眉頭微微皺起。
賀瑾那個舅舅,即使是被戳穿了真相,依舊是沒有放棄控製賀瑾的人生,居然使了手段把方想想送出國來。
她心中有些不爽,也不知道賀瑾的舅舅到底看中了方想想什麼地方,或許是軟弱的性格和普通的家世,給點小恩小惠就能讓她感激涕零的。
周雅莉越想越有道理,大概那人是想借由控製賀瑾的今後的妻子,來控製賀瑾,豪門中的人,果然心肝都是黑的。
周雅莉捏了捏手裡的文件袋,突然生出一種拯救賀瑾於水火之中,讓他不要在被曾經那短短三年小恩小惠所牽製住,不要在被那虛偽的舅舅控製人生。
今天之後,方想想也不要想再靠近賀瑾半分。
她加快步伐,迎了上去,一如兩年前那樣“賀瑾哥哥,我有事情跟你說。”
賀瑾依舊是帶著禮貌的笑容,想要拒絕。
“跟你的舅舅,謝晏有關。”
一切都一如兩年之前。隻不過,對話地點換成了遠在異國他鄉的咖啡店。
周雅莉帶著優雅的微笑替自己和賀瑾點完單,目送服務生遠去後,才看向有些焦急的賀瑾“你還記不記得,當年的事情,賀叔叔謝阿姨出事的那次。”
賀瑾臉色沉了下來“你不是說和我舅舅有關嗎?”
“這事確實和他有關,我發現了些很有意思的事情。”周雅莉喝了口咖啡。
“當初酒駕導致你父母出車禍的那個人,叫做方建國,而你的好朋友方想想的爸爸,名字也叫做方建國。”
賀瑾的眉頭皺了起來。方想想的父親因為車禍早亡的事情,他早就有所耳聞,不過涉及到旁人的傷心之事,賀瑾也不好多問。
身邊朋友的父親,是導致自己父母出事的罪魁禍首,這事情確實讓賀瑾有些不舒服。不過他早已學會隱藏情緒,不要衝動行事。
即使是有什麼,他也不會在周雅莉的麵前顯露出半分”所以呢?這事是方想想父親的過錯,現代社會已經不流行連坐了。”
周雅莉開口“事情當然沒這麼簡單,我隻是讓你有個心理準備而已。”
說完,她把手裡的文件袋,推了過去。
資料中,是關於方想想父親方建國的生平。
方建國生意失敗欠了一大筆高利貸,高利貸給出了最後期限,如果到時候還不上的話,他的妻子女兒還有家中的父母都要遭殃。
這個時候,一家名叫國外的事務所找上了方建國。不久之後,方建國欠下的高利貸,就被還清。
再之後,就是那場酒駕導致的車禍。
而這家叫劉易斯的偵探事務所,一直以來,都在為一個人做事。
那人的名字,叫謝晏。
杜晏待在酒店裡,漫不經心地翻著手中的報紙。
他在y國有房產,不過是地處偏遠風景宜人的小鎮,但那是為自己準備的養老的地方。既然要做好讓賀瑾找上門的準備,他不可能會把自己的藏身之地給暴露出來。
這家酒店的裝飾很是複古,符合杜晏的喜好。
他看著一旁的壁爐,裡麵傳來劈裡啪啦的聲音。為了安全起見,在飯店裡自然不會出現燒柴火的壁爐,所以這隻是用電模擬的效果而已。
不過在杜晏鄉下小鎮的那套房子裡,卻是有壁爐的,可以燒柴火的那種。他盯著眼前的假壁爐,開始暢想之後的美好生活。
小捌終於忍不住開口吐槽“你現在特彆像一個準備退休的老頭你知道嗎?”
杜晏端起手邊紅茶“反派被乾掉後,不就是應該回鄉下養老嗎?”
門鈴響了。
杜晏起身,在意識裡對小捌說“來了,最精彩的一場戲,演完我就沒什麼事情可做,等著退休養老了。”
門外的人,正是杜晏等著的那個。
賀瑾站在門口,從頭發到風衣都是濕漉漉的,淩亂的黑發搭在額前,讓他本就深邃的眉眼顯出幾分陰鬱之色。
杜晏開口問道“你怎麼知道我在這邊。”
賀瑾沒有回答,直接走進房間,身後是無儘的陰冷氣息。
杜晏掩上門,隻覺得屋內被那模擬壁爐營造出來的溫暖錯覺,隨著賀瑾的到來,落入冰冷的現實之中。
“坐。”杜晏轉身,看見賀瑾站在沙發旁邊,神情莫測地看過來。
杜晏以為賀瑾找上門的時候,情緒會失控,甚至做好了挨上一拳的準備。
他沒想到,兩人能以一個這麼平和的姿態,相對坐在沙發上。
杜晏依舊是以長輩的口吻問道“在這邊可還順利?”
賀瑾怔怔看了他一會,突然笑了“我怎麼樣,你應當清楚得很。”
杜晏神色不動“你知道我派人盯著你?”
賀瑾把死死捏在手中的文件袋,甩在桌上“我知道的,可不止這些。”
文件袋中的資料,散落開來,最上麵一張,就是關於劉易斯和方建國的交易證據。
杜晏伸手拿起那些資料,隨意掃了掃“你從哪裡拿到的?”
賀瑾卻是沉聲開口“你彆管我從哪裡拿到的,你隻要回答我,這些是不是真的?”
“如果我否認呢?”杜晏問道。
賀瑾有些迫不及待地接到”那我就相信,舅舅,隻要你說一句,這些不是真的,是有人陷害你作假,我就相信你……”
杜晏終於笑了,他勾起唇角,笑得高傲又漠然“賀瑾,即使是事實擺在眼前,你依舊這麼天真嗎?可惜了,這些事情都是真的。”
賀瑾如遭雷擊,愣在當場,許久才喃喃開口“你,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當然是為了謝家。”
“謝家,權勢!在你的眼中,就隻能看到這些東西嗎?”賀瑾猛地把桌上的資料悉數掃到地上,隨後眼睛赤紅地看了過來。
他走向杜晏,步伐有些踉蹌。
杜晏卻隻是站起身,從沙發靠墊後摸出一把手木倉“你最好離我遠點。”
賀瑾停下步伐,肩膀開始微微顫抖,他開口問道“那你為什麼,連騙都不願意再騙我了?”
“謝家現在已經是我的了,你還不知道嗎?前幾天,老爺子走了。”杜晏揚了揚手中的木倉,“賀瑾,你該走了。”
賀瑾沒有動,隻是低著頭不知在想什麼。
杜晏也沒有再去刺激他。剛才說出那些無情又狠毒的話,已經讓他良心備受譴責,現在該說的台詞已經說完,給賀瑾一點緩過來的時間,也未嘗不可。
許久之後,賀瑾抬頭,慘然一笑“舅舅,能最後一次,和你喝杯酒嗎?”
他停頓一下,生怕杜晏拒絕“喝完這杯酒後,你就再也不是我的舅舅了。”
杜晏微微點頭。
賀瑾嘴唇扯了扯,像是想露出一個笑容,然而在杜晏看來,這更像是一個哭泣的表情。
賀瑾轉身,到套房的台內取酒,倒入高腳杯。
兩人碰杯,隨後一飲而儘。
“你可以走了。”杜晏再次說到。
賀瑾沒有動,而是直直地看著杜晏,臉上表情有幾分奇怪。
杜晏眉頭微皺,正想說些什麼,卻發現眼前的賀瑾變得有些模糊起來。
他揉了揉太陽穴,覺得頭很暈“你在酒裡放了什麼?“
賀瑾卻是溫柔地笑了笑“舅舅,我真的很高興,你居然對我一點防備都沒有。真的,很高興……”
杜晏已經幾乎要聽不見對方在說什麼。
他隻想著賀瑾不會這麼衝動,因為這個消息直接把自己給毒死了?要下手那也得等到能一手遮天的時候,你現在什麼權勢都沒有,這種做法隻會導致兩敗俱傷好不好……
杜晏在失去意識之前,腦子裡唯一的想法便是如此。
隨後,他就再也無法支撐,一頭栽倒下去。在意識陷入黑暗的瞬間,他覺得自己似乎落入了一個帶著些涼意的懷抱。
事態並沒有像杜晏想象的那樣糟糕,第二天清晨,他是在酒店的床上醒來的。
杜晏扶著頭坐起來,突然覺得肩膀一陣刺痛,除此之外,並無其他不適的感覺。
他皺著眉頭,起身走到洗手間,對著鏡子拉開了衣領。
鏡子中的人,頭發淩亂,臉色有些蒼白,而在左肩靠和脖子連接的地方,有一個深深的牙印,上麵還帶著血漬。
杜晏手指在上麵微微一碰,疼得一縮“嘶——這麼狠,看來是恨極了。”
那天之後,杜晏雇的私家偵探,失去了賀瑾的消息。
賀瑾這一消失,就是整整八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