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新路(1 / 2)

鳳靈 touchinghk 16103 字 4個月前

皇帝一愣,複又十分惶恐地站起身,下意識地將雙手在衣襟上抹了抹,掌心感到凹凸不平的粗礪,是雪青色常服上暗紋繡出的盤龍。

“可是突發疾病?”皇帝滿眼期待看著小太子:“或是失足意外?”

太子緩緩搖頭。

皇帝頹然坐下:“唉……這可如何是好?晉中秦家勢大,我們以前在洛陽的時候,哪裡敢沾惹半分。人家的女兒死在宮裡,秦家要是來討說法,怎麼辦?”

皇帝著急起來,來回踱步:“皇後怎麼這點小事都處理不好?”

提到皇後,又眼睛一亮:“對對對,叫皇後來,就說我身子不適,報喪之類一切事宜都交給皇後處理……”

太子再忍不得,抬高聲音:“父皇! 皇後娘娘身懷有孕,為保胎氣,已臥床近一月未起。”

“更何況……”他深深吸一口氣,慢慢彎下膝蓋:“阿爹可知,秦寶林去世時,已孕相儘顯。敬事房並未有她侍寢的記錄,她入宮以來,阿爹可曾私下召見過她?”

孕相?

皇帝愣住了。小太子說得再隱晦,他也聽出來了其中的深意,臉色一下變得鐵青。

“從未。”皇帝從咬緊的牙關間擠出兩個字,麵對著初初有些少年樣子的兒子,臉色難看到了極點。

皇帝轉過身,眼睛死死盯向窗外,努力平靜地問:“秦家教養出來的好女兒!秦氏不知廉恥,竟在後宮中與人有了首尾,珠胎暗結!也不必顧忌秦家的顏麵,徹查!給我徹查!”

太子的聲音波瀾不驚:“阿爹…恐怕兒臣在宮中,查破了天也沒有用。…秦氏的屍身已經顯懷了。”

同樣的話,小太子再度強調了一遍。

皇帝像是終於明白過來。

顯懷…婦人有孕,最早也須得四個月才能顯懷。秦氏入宮不過兩月時間,就算在宮中受孕,又如何能夠顯懷?

秦寶林壓根不是在宮中與人私通懷孕,而是早在入宮之前,就身懷有孕了!

好一個秦家!皇帝的麵色由鐵青變得煞白,像是終於意識到自己受到了莫大的羞辱。

下意識地,他有些手足無措地出言辯白:“我和你阿娘情深意篤...成親不到半年便有了你。你阿娘沒得突然,頭三年裡,我總是想替她守著的…”

皇帝漸漸住了口。他前言不搭後語,卻發現眼前聽著他的解釋的,隻有親生兒子一人。

小太子沒有說話,心裡卻一片清明。

他阿爹是為了守妻孝,又何嘗不是為了自保,怕有了幼子出生,自己這個成年的皇帝就被人過河拆橋?說到底,這世上哪裡有不愛美人的男人?

卻總是有惜性命多過愛美人的君王。

皇帝笑得苦澀,手掌握成拳頭:“我登基四年卻無皇子皇女出生。秦家以為我不能生,乾脆送有孕女子入宮。欺人太甚…真是欺人太甚!”

他目呲欲裂,麵龐浮起不自然的漲紅:“寄人籬下,受人折辱。我倒要讓秦家看看,誰是真正的真龍天子!”

小太子抬眼,看了皇帝潮紅的臉,欲言又止。

“查!給我查!”皇帝聲音喑啞,嘶吼著對太子說道,“給我從頭查到底,一個人都彆放過!”

小太子麵露擔憂,雙手拱拳:“父皇三思,如今此事宮中尚不知曉。見過屍身的人,不過寥寥數人而已。若是大肆探查,消息勢必走露…”

皇帝一抬頭,製止了他接下來的話。

如今隻是秦家認為“他不能生”,若是滿宮風雨地查起來,豈不是全宮都以為他不能人道?到時候,他這個禦筆親封的寶林還不知會有什麼樣的流言傳出!

“暗查…”皇帝閉上了眼睛,將心中的屈辱深深咽下,“暗中查探。跟皇後和大司馬打個招呼,永巷中所有人,一概誅殺。”

皇帝語氣中的陰狠毒辣,讓太子懷中的泰安不禁打了個寒顫。

小太子卻紋絲不動,像是沒有絲毫的驚訝:“永巷中納采禮聘的秀女有百人之多,不乏豪門巨紳,秦家之外,還有陳家、沈家、王家…”

真要全部誅殺,皇帝可能殺得起?

大司馬、兵部尚書、北隸巡撫…小小一條永巷,又與朝堂有何相異?

那高高在上的皇帝,受萬人叩拜,想來卻也不過是豪門世家眼中的一匹種馬而已。

皇帝頹然坐下,滿胸膛的憤怒無處傾瀉,沉默半晌之後揮了下手:“…同寢中的低階秀女,內侍宮人、五品以下的女官和內宮近衛,一概誅殺。”

五品以下的侍衛…泰安心中一顫。李少林將軍,是六品。

“動手要儘快,知道嗎?今日早朝散去,若是大司馬知曉了消息來到我這裡,這些人恐怕就殺不得了。”皇帝吩咐。

太子卻毫不猶豫點頭應諾,起身離開。

殿門將開之前,皇帝出言叫住了他:“…睿兒,這幾家豪紳的勢力盤根錯節,你探查時務必小心。”

話語中隱含著關心和擔憂,聽得人心中一暖。

小太子回了一個微笑,父子之間久違的親情暗暗流動。

“阿爹,”小太子低聲開口,“兒臣東宮之中,內侍宮人尚未補全,如今手頭並無得用的人。最先發現屍體的近衛將軍李少林,年少有為口風嚴謹,觀之可為棟梁。不知可否為兒臣所用,探查暗訪?”

皇帝沉吟片刻,點頭應允:“東宮按律當配三百率衛,太傅死前也曾與我提及,你大婚之後便撥兵配給你。如今,我便提前將昨晚撥調的近衛配給你,你且直接領到東宮去。等大司馬來時,侍衛都已經駐紮到你的宮裡去了。”

“何況撥調侍衛之前,皇後點過頭了。”皇帝焦慮地搓著雙手,“大司馬再不滿意,也不能把人再要回來吧?”

太子嘴角吟笑,輕輕點頭:“阿爹說得是。聖旨一出,木已成舟。大司馬再有不滿,也不敢公然違命。”

一句話,提醒了懵懂之中的天子。

禦筆沾朱砂,在明黃色的絹布下一筆一劃地寫下,又印上寶璽,遞到小太子的手中。

“秦家欺我四年無子,辱我至此,我此生絕不原諒。”皇帝陰惻惻地說,“永巷中近百人命,記得讓他們死了也彆忘記向秦家討命!”

皇帝潔身自好不近女色,卻不能救命,反倒叫人把綠帽子一頂頂地蒙在頭上。

“至於秦家…我也絕不會放過。”皇帝麵色陰暗目光深沉,冷冷說。

是夜,登基四年來一直於女色上頗為冷淡的皇帝,破天荒翻了後宮的綠頭牌。

年輕氣盛的君王,像是要彰顯自己的陽剛氣概,夜禦數女。含元殿的宮燈亮至後半夜,敬事房的小太監在皇帝窗前提醒了數次,一晚上的喧囂嬉笑才終於停歇。

從昭陽殿出來後,太子先將泰安送回東宮。

“聽話,”他的聲音有著疲憊和無奈,“等下刀光劍影處處血腥,你膽子這樣小,被衝撞了怎麼辦?老老實實在東宮等著,不消一個時辰,我便能回來。”

泰安拽著他的衣袖不依:“…秦家真的這麼愚蠢?送有孕女子入宮,就因為你阿爹四年沒有兒子,秦家認為你阿爹不能生孩子嗎?”

太子語氣淡淡,聽不清喜怒:“混淆皇嗣,這是滿門抄斬的大罪。秦家若是有這膽子,還不如盤桓晉中招兵買馬,直接起事來得輕鬆。哪至於送家中長女前來送死?”

再者宮中禮聘納采曆時月餘,流程如此複雜。由驗身開始數道關卡,足以保證天子的嬪妃冰清玉潔。

更何況…秦家長女就算身懷有孕,又如何保證自己一舉得男?若是誕下位假“公主”嗎,除了替全家找死之外,還能有半點作用嗎?

秦家就算闔府吃錯了藥,也不至於做出這等愚蠢的事來!

小太子看得很清楚。

能相信秦家隻手遮天送孕女子冒充皇嗣的,除了他那被憤怒衝暈了頭腦的父皇,就隻有眼前這懵懂天真的小公主了。

“會不會是秦家出錢打點好了上下?”泰安仍有懷疑。

小太子苦笑搖頭:“入宮的時候,須女官驗身。入住永巷,更有醫官問脈。受封寶林之後,身前後都有宮人伺候。混堂司入浴,身邊更是離不得人。秦寶林顯懷已有一段時日,難道這麼多天裡,身邊這麼多人,就沒有一個人發現?”

泰安心頭一跳,明白這決計不可能。

“能在宮中隻手遮天,送有孕女子入宮而不被人知,瞞天過海的,據我所知,隻有一個人能做到。”太子輕輕地說。

皇後。

唯有皇後一人而已。

泰安如遭雷擊,隱約覺得自己仿佛窺到了極大的一層隱秘,反倒猶豫著不敢開口。

為什麼呢?

皇後自己有孕在身,為什麼又要送一個懷孕的秦寶林入宮?

皇後初初有孕就開始臥床保胎,顯懷之後,更是後宮中一概事物丟開不理,深居簡出極少露麵。

泰安心口砰砰直跳,囁喏著說:“...秦寶林顯懷,像是有五六個月的身孕。算起來,皇後娘娘也是五個月的身孕…”

同樣五個月的身孕,難道也是巧合不成?

皇後打著的,莫非是李代桃僵,狸貓換太子的把戲?

“五個月…五個月…”泰安在口中默念,腦海中像一道金光劈開濃霧。

往前倒推五個月,皇後受孕的時間,算起來就是中秋節前後!

她猛地抓住小太子的手腕:“婦人受孕,須男女同房。”

大燕民風開放,她早早便從話本子裡知曉這個道理,“你父皇每月初一和十五才至皇後宮中。中秋當夜,你出了逼/奸/乳母一事,宮中亂作一團。待到九月初一,你父皇為了救你,已經假作急怒攻心昏迷不醒,躺在床上整整兩周,鬨得滿城風雨。”

“你說的不錯,”小太子輕咳一聲,點頭道,“算起來,她能受孕,便隻有九月初一,帝後同寢的當天。”

“可是那天,就是我為了救你,夜探皇後寢宮含章殿的那晚上啊!”泰安急急道。

那晚的情形,她仍曆曆在目。

她從昭陽殿出來,來到皇後所在的含章殿中,自梁上探身下看,卻發現青織金錦被的床榻上,睡著的,卻隻有皇帝一人。

滿殿芬芳撲鼻,石青色的床榻上像是鋪滿了雪白的花瓣,青白相間,有種妖豔的美麗。

而原本應該睡在皇帝身邊的皇後,卻絲毫不見蹤影。

“你是說,你親眼所見,當晚皇後曾經外出?”小太子沉聲問。

泰安點頭:“我以為隻是起夜…可是回頭細想,處處都透著詭異。”

雪白的花瓣和誘人的妖香,又何止是詭異而已?點點滴滴,勾起了小太子內心深處不願想起的記憶。

中秋夜,太傅出事當晚,他不是也曾在淩煙閣外見過類似的場景?他自己,曾在那樣的場景之下,聽到了男女交歡的旖旎聲音,可是闖入殿內的時候,卻發現隻是一場莫名產生的幻覺…

“小太子!”泰安覷見他的臉色,幾乎立刻篤定了真相,本就是一張彩紙,此時更顯搖搖欲墜,“皇後…她是假懷孕啊!”

真相已經呼之欲出。

入宮四年,宮中未能有子。皇後一直未能得到皇帝全然真心,決心假孕,再借由納采之機,送身懷有孕的秦家女入宮得子。

本是萬全的法子,卻沒想到,身懷有孕的秦寶林突然死亡,並將這一切暴露在眾人的視線中。

“秦家定然是和皇後的陳家談崩了。”泰安篤定地分析,“皇後一怒之下殺了秦寶林,趁機把所有罪責都推到了秦家身上。你父皇要記恨,也是記恨秦家,她自己撇得乾乾淨淨,半點乾係也不沾。”

這個理由聽起來合情又合理,似乎是他們目前最接近真相的分析。

小太子卻不置可否,衝泰安點點頭,轉身朝殿外走去。

永巷之中,李將軍仍在等他。

今日早朝將散,他要在大司馬入宮之前,將李將軍的千牛衛三百侍衛,變成東宮的三百率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