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 在集雲剛一開口的時候婉拒他所獻上的美酒和殷勤之意,孫和的表情還隻是遺憾和因自己竟不知道佳人不擅長飲酒而生歉然的話···那麼此時,當集雲呼喚蕭逸容代勞, 旁若無人地盯著依言起身的蕭逸容時,孫和猛然一怔,那張白淨的俊臉上的神色, 就換做窘迫和羞惱了。
本來嘛,也不怪這孫小郎莽撞,一時被美色所惑,會衝動之下跳出來獻殷勤,王珂雖有婚約在身,但她行事囂張,就差把“瞧不上蕭九郎”幾個字打一塊牌子掛身上了,當著人的麵,也是從不對這個名義上的未婚夫有半點兒柔和的神色、半句溫軟的話語, 直像沒有這個人一樣。
與謝、桓、袁、庾等家的子弟,也是說笑無忌、成日廝混在一起, 雖則心懷坦蕩無有風月之意,但守禮是一回事兒,有沒有顧忌蕭逸容這個未婚夫婿的心情, 就又是另一回事兒,看在眾人的眼裡。
她是王家五娘子珂。所以就算是當街毆人, 那也是放達不拘小節, 也自然會有她的擁躉和崇拜者推崇她的行為——也是蕭逸容自己太爭氣,再早一些的時候,王珂這種嫌貧愛富的做派還引來過微詞,但隨著蕭逸容有了才名, 漸漸受人推崇,不再稱得上“貧”了之後,王珂的行為也就被蒙上了遮羞布,不顯得那麼粗鄙、那麼勢力和嫌貧愛富了。
再加上,現在這時點,王珂那些刻薄和暗害蕭逸容的事情暫時還沒有被心機叵測的王爾傳得人儘皆知,她還是無懈可擊、高高在上的天之驕女,值得天下男兒傾心,孫和見美而獻殷勤的行為,本來也是可以傳為佳話的。
——前提是,集雲沒有似嬌嗔似蠻橫地喚這一聲“九郎”······
如此世外仙姝般的美人,偏偏一開口便染上了紅塵氣——試問舉凡男子,誰能夠免俗,誰能不想做那個得以把仙女留在人間的獨特一個呢?
美人垂青、眾人豔羨,便是蕭逸容這般淡泊從容的人,也在這一刻,有些許飄飄然了。
袁二郎最促狹,見狀笑道:“珂娘子錯了,哪裡還用水酒?正所謂‘酒不醉人人自醉’,瞧蕭九這不是已經醺然了嗎?”
果然,蕭逸容俊臉飄紅,兩眼亮得逼人,盯著集雲也不說話。
這滿竹林的人竟是都成了擺設,仿佛···在他的眼中,隻此一人,隻此一刻······
——袁二一開腔,他才堪堪回過神來,眼睛卻也不從集雲的身上移開,笑意融融地起身,一伸手,那銀白色的廣袖隨著他的動作而滑落,恰好蓋住了兩人的手指。集雲隻覺他的手指如羽毛般劃過了自己的指尖,當袖子移開時,酒觴就已到了他的手中。
蕭逸容也不說話,先仰頭飲下瓊漿,方含笑宣布道:“是,阿珂有命,敢不從焉?”
瞧著他亮晶晶潤澤的紅唇,竟令本是挑起這一切的始作俑者集雲也微微有些不自在起來了。
王家大兄在對麵看到了這一切,用隻有自己能聽到的音量疑惑道:“奇也怪哉,我這悍匪一樣的妹妹,還有作小女兒羞態的時候?”
——也難怪王恕會有此疑惑,這副姿態,真正的王珂當然是不會有的···是這殼子裡裝著的集雲,在故作姿態罷了。
他的疑惑,實在是疑惑到了點子上的了。
好在,在座除了王恕知她甚深,旁人都也隻是看了王珂的其中一麵,並不了解她究竟是個怎麼樣的人,她做出了不符合自己性格的行為,其餘人也沒有覺得有什麼不對的地方。而王恕雖然覺得了,偏偏性格疏漏,完全沒有放在心上,隻以為是“女大十八變”,妹妹轉性兒了而已。
還在心裡感慨,這有了“情郎”了,就是不一樣啊?
經過這一番,坐在集雲身邊的本是謝家的一個小表弟,小小的年紀就促狹似鬼,拉住飲完了酒的蕭逸容的衣袖,就不讓他走了——硬是把自己的座位讓給他坐了,以成人之美。
眾人也都陸陸續續地坐好了,正式開始了這場風雅之宴。
這些個名門子弟和所謂的名士們,一個個的都富貴閒人,湊在一起也沒有什麼彆的好做的,無非賣弄學問,附庸風雅。
方才謝子璋已經在言語間提前告訴集雲了,今日預備的風雅“遊戲”,便是擊鼓傳花。集雲顯然對此是興趣缺缺,隻是坐在那裡出神。
蕭逸容見狀,趁著沒有人注意這邊,壓低了聲音向集雲道:“一會兒若是你中了,你從袖子底下悄悄遞給我。”
集雲昂首坐在那裡,聽見了他這一句體貼的悄悄話,也不過用眼尾掃他一眼,也不說好,也不說不好,渾似沒聽見。
蕭逸容也不在意,說完後就又坐直了。
集雲瞧他怡然自得的模樣,因風華無兩,縱然王氏阿珂就坐在他旁邊,儘管剛剛兩個人才當眾演繹了一番“旁若無人自成一派 ”,但,四下還是有不少膽大的女郎,在窺伺蕭郎的風采,一旦蕭逸容的目光移過去,就連忙拋起媚眼來——不由在心裡冷笑了一聲。
暗道:我卻見不得他春風得意。
蕭郎君來的路上那心事滿懷患得患失的模樣多麼好看有趣?他怡然了,集雲就想給他找點兒事出來了。
集雲打定了主意,伺機而動,但不巧的是,一開始的幾輪,絹花都沒有停到集雲的手裡過,倒是蕭逸容自己中了一次,沒有過多的賣弄,隻隨意作了一首以竹為題的詩。
原本呢,在他前頭也有一人作詠竹,有句“無人賞高潔,獨自抱貞心”,引來一片喝彩聲,因有這一句,他的這首小詩不說多麼驚天地泣鬼神,稱得上傳世佳作,但也算合了在座諸人的心意,以詩作明心誌,算是不錯的了。
而在幾乎是一邊倒的稱讚聲中,唯有上首的謝公蹙了蹙眉,但也沒有引起眾人的注意······
也因他的風光,當輪到蕭逸容時,在座原想著,已有佳句珠玉在前,他一說出題目來,眾人無不為他捏一把汗,蕭逸容卻緊接著,就幾乎沒有必要經過什麼思考地信口頌道:自得逍遙誌,難為桃李顏。
······
比起前都那人的那一句來,這就好比是神秀的“時時勤拂拭,勿使染塵埃”,和六祖慧能的“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蕭逸容後頭的這句一出,前頭的那一句本來還不錯的,立刻就被比到了泥裡了······
——說什麼“無人賞”,明明是“自逍遙”。桃李才需要人賞玩簇擁,竹乃君子木,豈會在意旁人的目光,豈會為旁人的關注與否而動搖?
這才是真正佳句,幾乎是蕭逸容話音剛落,其餘眾人還在品味咂摸的時候,上座的謝公就已一拍桌案,忽然暢快大笑起來,遙遙向蕭逸容舉起酒器來,道:“蕭九這一句,當浮一大白。”
這句話一出,竹林中立刻沸然了。
要知道,得了謝公這一句,蕭逸容這一輩子隻要不出什麼幺蛾子,已經注定是人上人了。
就在這熱烈的氣氛還仍帶餘、還沒有散去的時候,這一輪的鼓聲戛然而止——集雲看著手中精致的絹花,忽而一笑。
蕭逸容自然也看到了,他連忙假裝看向了彆處,再次令廣袖垂下,遮住了手,本還攤開著準備像說好的一樣接過來呢,也不知道是無心還是故意,她卻偏偏拿得略略高了些,坐得並不近的謝子璋眼尖偏偏尖得很,一眼看到了,連忙張羅著招呼起來道:“快快,取琴來。”
一邊轉向了集雲,一臉真摯地含笑道:“是為兄特意令人取來的,雖不比兄的那把獨幽,但也不算辱沒了珂娘子了,這等器物,為聞珂娘子‘一弦琴’的獨技,今日就算毀去,也是這死物的榮幸了。”
見狀,眾人都興奮起來,就連上首自斟自飲的謝公也大感興趣,放下酒杯道:“集雲要獻曲?這可是難得。”
其實——且不說現在這殼子裡所裝的集雲——就是原本的王珂,也並非無有才能,反而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可是,當下的世情就是這樣,縱然有天大的本領,也比不過有“風格”、有所謂的名士做派更受人追捧。
就像現在,集雲固然可以拿過琴來豔驚四座,但以時人眼光來看,卻倒是落了下乘的了,而若她能夠再次想到脫身的妙法,或是憑借嘴皮子功夫逃脫,那才值得人敬佩,值得津津樂道被人稱頌。
不明白這一點的,一輩子都是庸才,而明白這一點、且能夠做到的,才能像王珂這樣,像王爾所嫉妒不平的那樣,跳出彆人設下的“賽道”,豁然開朗。
從方才起,就算絹花還沒有停在她這裡的時候,集雲就一直在醞釀應對之法了,此時倒也算從容,先不管心裡是怎麼想的,首先麵兒上並不見慌亂。
原本她的想法,是故技重施,直接把奏琴的事情拋給蕭逸容,“請九郎代勞”,這樣做的話,不僅能夠禍水東引就此擺脫,更重要的是···此舉有輕佻之嫌。
用簡單的玩笑之語將他置於兩難的境地,若不應,一來不是蕭逸容的作風,且美人有請卻不應,也顯得他沒有風度;若應,凡事可一不可再,一次是打情罵俏,再來一回,就顯得蕭逸容任由她王珂驅使輕賤了,更是衝淡了方才讓他代自己飲酒時的曖昧纏綿之意,有情也該無情了。
然而事到臨頭,集雲卻忽然有了更好的主意,她並沒有提起蕭逸容來,而是漫不經心地把玩著手中的絹花,美目對上了那饒有興味、看熱鬨不嫌事大的謝子璋,故作苦惱地道:“十一兄,這可如何是好呀?”
謝子璋原本一向隻將她當作是一個可愛有趣的表妹,這一對上眼···也不知怎麼的,忽然後知後覺地整個人都不自在起來,就連原本放浪形骸的坐姿都收斂起來了,輕聲細語地發出疑問:“怎麼?”
集雲眨眨眼,“唉,也怪我上次沒有說清楚,我這個一弦琴呢,必得兩人聯手,才能施展,十一兄最善音律,還請十一兄助我。”
謝子璋臉上的笑頓時僵住了——
兩個人、聯手、撥一根琴弦?
他可丟不起這個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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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謝子璋算是被集雲的一句話,給拉上了她的“賊船”了······
若是他不想當這個傻子、出這個醜,那不用集雲再費心費力,剛剛起哄起得最起勁兒的謝子璋,現在就得最賣力地把這件事想法兒給岔過去嘍。
也沒有什麼彆的辦法了,謝子璋認了栽,苦著臉點了點她,再不提讓她奏什麼“一弦琴”的事了,而是連忙打著哈哈道:“哎呀,其實仔細想一想,這把琴也非凡品,若要毀去、隻為一曲···實在也是於心不忍,也暴殄天物、作風奢侈了一些,不是我謝家的家風。你十一兄是個俗人,舍不得琴,阿珂,這件事,不如還是算了吧?”
起頭的人都歇菜了,謝家家風都扯了出來···旁人自然也是無有二話的,畢竟——那瑤池仙女一樣的王娘子還笑吟吟環顧全場呢······很明顯,現在誰頭鐵膽敢接話,誰就得跟她上去撥弄那什麼“一弦琴”去···這誰還敢說話啊?都研究起自己說上的瓶瓶罐罐,碗碟勺箸起來······
謝公最喜歡看少年人相嬉戲,上首旁觀,隻覺有趣非常,擊節笑道:“好哇,滿座偉丈夫,不如一個小女娘。”
謝子璋連忙接話,“祖父說得是。論刁鑽,天下無人可出王氏阿珂之右。”
謝公嫌棄地橫了他一眼,吹胡子瞪眼道:“你是頭一個不如的,還敢接話,你就與她一奏又如何?誰沉不住氣退步,誰就說了,你為什麼比她沉不住氣,為什麼先退卻?”
是啊,謝子璋不願出醜奏什麼一弦琴,難道她王珂就願意了?她可是比誰都更珍愛自己的麵子的啊!
謝子璋頓時懊惱了起來,暗恨自己方才退縮得太快了,很該與王珂再往來幾回,看究竟誰先沉不住氣···隻好老老實實地道:“是,祖父說的在理,十一領訓。”
袁二郎趕緊解圍道:“謝公寬和,幸而沒有真的讓人做一孔笛來,我愚鈍,不如阿珂,子璋亦不如,輸了也不冤。”
謝公這才含笑點了點頭,顯然也是認可的“是集雲太刁鑽,不是謝子璋太愚笨”的解釋的。
謝子璋這才鬆了一口氣,舉起酒觴來衝袁二郎舉了舉,二人對飲一杯。
而說笑間,負責擂鼓的仆從已經又揮舞起了鼓槌了。
集雲連忙將絹花塞給了蕭逸容,這次饒有興致起來,眼也不眨地看著它被傳了下去了。
此一時,時人最講氣定神閒的風度,雖說正在遊戲中,但誰也不會眼巴巴地盯著花兒傳到了哪裡——一個個的,都得表現出不在意的樣子,與左右閒談,隻等到傳到自己了,才“毫無防備”地起身奉上才藝,那才叫風采。
但集雲才不在意那些,也不知她是有意為之,在等待著什麼預料之中的場景,還是僅僅隻是無意,隻是為了顯示自己的不願做出刻意的不在意來,才美目流轉地看著眾人傳花···然後,集雲就眼睜睜地看著——王爾那丫頭,攥著絹花後不往後傳,偷偷摸摸地趁無人注意在那裡拖延時間,一直拖到了鼓聲停,才假裝驚訝地亮出了早在她手心裡了的絹花······
有趣有趣,且看她意欲何為——
王爾執花起身,身段婉約地行了一禮——也不知是純粹巧合,還是她的那個係統的什麼特殊功效···就在她起身的時候,在這炎炎的夏日裡,忽然襲來了一陣令人心曠神怡的涼風,既吹去眾人心頭的燥熱,也吹動了王爾的衣裙,令她袖袍獵獵,直如將要隨風歸去的神女一般···就這一個亮相,四下已是隱約響起了一片讚歎聲了。
而王爾的眼中,也有一抹得色劃過,她收斂了神色,矜持地笑了笑,婉約道:“竹乃君子材料,慕雲見而心喜,也願作詩以頌。”
一邊說著,一邊按捺不住地掃了蕭逸容一眼。
——她並不是這個朝代的原住民,而是來自千年之後,在所謂的“穿越時空”、來到這裡之前,她本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大學生,遭遇意外後幸而未死,機緣巧合方來到了這裡,這個類似於她所在的世界曆史上的魏晉時期的架空朝代,還幸運地得到了一個“主角標配”的,係統。
據她的係統所說,她的任務就是獲取男主好感值,或是影響女配的氣運值,無論是蕭逸容好感值的增加,還是王珂氣運值的下跌,都會轉化成她的氣運值,隻要氣運值夠高,她就能在當前世界走上人生巔峰,死後魂歸故裡,回到現代世界,等到死而複生的獎勵。
一開始,事情還是很順利的,王珂雖然天資聰穎、出身高貴,但對於內宅中的那些常見的手段伎倆卻是生疏得很,不知是不懂還是懶得計較,總之完全不是王爾的對手,讓王爾頻頻達成了自己的目的,她卻似乎仍一無所覺,氣運值也因此下降了不少。
可是,蕭逸容那裡,卻是進展緩慢···這幾天更是雪上加霜地動輒下跌,讓順風順水的王爾也有些坐不住了。
不過,功夫不負有心人,這不?眼下,她久已經找到了最好的,打開男主的心門的方式了!
人活一世,知己難得,方才蕭逸容那一句“自得逍遙誌”,分明是以詩詞明本心,自己若是能以詩相和,被他引為此生知己,不比那個刁蠻任性、胸無點墨還洋洋自得的王珂要勝過百倍嗎?
可是,王爾想得很好,站起身後,開頭的那句開場白也放了出去,關鍵時刻,卻是卡了殼···本以為自己好歹也是受過九年義務教育的,那麼多年上學考試的時候,不知道背過多少大家名篇,此時自然也是信手拈來的,可是偏偏,此刻卻腦內空空,一首有關於竹子的都想不起來。
似乎是過了許久,久到,總覺得眾人看她的眼神已經有點兒不對勁兒了,王爾卻仍然一首詩都想不起來,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開始在內心瘋狂地呼叫係統,可是,她方才已經犧牲掉了10點氣運值換來了一個完美的亮相,係統的幫助不是免費的,看著自己所剩無幾的那點兒可憐的氣運值,她卻又舍不得了。
——要麼說急中生智呢,在這危急的時刻,她終於是等來了靈光一現,還真讓王爾想起來一首,意境和精神內核是足夠的了,就是和竹子沒什麼關係,隻好改上兩個字了罷了,也不是什麼要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