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竟,撒糖無人問,喂刀恒久遠···這可真也能稱得上一句造化弄人了。
說到陸儀悅。
報社的人其實一直在偷偷給集雲送信來報告他的行蹤,但最後一次,也是在十幾天前了。
那時是他剛到四川,也還算順利地見到了蔡鍔將軍,相談甚歡——可是很快的,情況就急轉直下了。
萬家報登了一篇蔡將軍“專訪”,除了政治理念和客觀中正的評論,中間還穿插著蔡鍔與小鳳仙的風流韻事,但風流而不下流,也算是為一人正名,正所謂才子佳人天涯知己,故而流傳甚廣,七次加印,也被一搶而空。
如此自然便粉碎了袁世凱企圖抹黑蔡鍔與護國軍以保障自己的統治的目的,偏偏萬家報的背後,撐腰的都是上海數得上名號的巨鱷,甚至還有洋人。
一時半會兒動不了報社,但,能動人。
暗殺“嶽老板”的優先級甚至一度在蔡鍔之先,陸儀悅隻得暫彆蔡將軍,亡命天涯。
——債多了不愁,緊接著,他就因為萬家報揭露了三鑫公司逼良為娼鬨出數條人命的事情,得罪了黃金榮、杜月笙、張嘯林等人,現在青幫上下同樣也是除之而後快。
如此兩方夾擊、風刀霜劍嚴相逼,陸儀悅麵對的情形一下子變得十分凶險。
一直以來,負責送勘正後的報紙初稿給集雲核對的,是報社一個叫張小冬的年輕人。
這一日,張小冬又揣著稿子愁眉苦臉地來找集雲,唉聲歎氣道:“先生從四川寄來了稿子,我們一看,如獲至寶,也沒有多想就登了上去,如今得罪了青幫且不說,三鑫公司本來也是我們的‘客戶’,登過好幾回廣告的。這事兒一出,來登廣告的人銳減,都說怕也被我們背後捅了刀子···副主編,您說怎麼辦啊?”
這一聽就是就是青幫在搞鬼,故意散布這樣的論調,好打壓萬家報。
張小冬點來點去指給集雲看:“這裡,說好了要登廣告的那家公司,寧肯定金不要了也要撤掉,臨時空了下來,沒辦法,隻好催著溫先生把那篇《青簪記》第一十回硬生生又寫長了一些,好歹占上了。”
嶽老板離滬之前,曾經吩咐過報社上下,無論大小事宜,皆由集雲做主。她翻看一番,淡定道:“我看,沒什麼可擔心的,話說的根本就沒有道理,那些不敢登報紙的,是不是都像三鑫一樣背地裡做了見不得人的事,不然怕什麼?這個撤掉了廣告的公司,就好好給他宣傳宣傳,看他到底是有什麼虧心事。”
張小冬一想也是,嘿嘿一笑,終於沒再那麼焦慮了。
集雲又道:“再說了,小冬,我們做的這報紙,又不是真的為了賺錢嚜。就是萬家報明天就黃了,但我們揭露了三鑫的罪行,你說,是值得還是不值得的?那些跟著三鑫來打壓萬家報的,支持的是誰、是何居心——溫先生的小說不要去動了,狗尾續貂有什麼意思?你就把我的話放上去,看看那些大老板的覺悟有沒有一個婊/子高。”
【關鍵人物憐惜值+5,當前憐惜值69。】
聽到了提示聲音集雲似有所感,連忙回頭看去——
吳麗吟正半邊身子在門外頭,邁著腳想往裡進呢。
瞧她手裡似乎還拿著什麼東西,想來是有事來找,集雲便打發了張小冬趕緊去辦修改一稿的事情,把人催走了。
這才起身相迎。
吳麗吟進來後卻不入座,隻是將手裡的東西放在了案幾上,道:“方先生,這是···一弟設法寄了信回家,有一封給我的,我上手一摸覺得不對,裁開才發現信紙是兩張粘在一起的,裡頭還夾著一張,是給你的。我沒有看內容,給你放在這裡了。”
集雲靜靜地坐在窗下,夜很深了,但她並沒有點燈。
有丫鬟想要敲門,問她晚飯的事情,正好被吳麗吟身邊的香椿看到,連忙一步拉住了,不叫打攪。
陸儀悅的那封信裡頭,歲月靜好,一句凶險都沒有提。
沒叫苦,也沒叫累。
但怎麼可能不苦呢?光從潦草的字跡上也能窺見他顛沛流離的處境,在紙的背麵,集雲甚至還發現了一小點兒暗色的痕跡,不知是泥還是血。
怎麼可能不苦,這可是陸家三房嬌生慣養的一少爺,在去廣州的船上因為條件簡陋粗糙的被褥竟然會皮膚過敏,被嵇華清笑話,說怎麼比方先生還要嬌氣。去美國留學的時候,出門在外誰不多湊合多遷就?他都還要用細棉布和泡沫、木箱嚴嚴實實包裝了自己慣用的一套茶具,遠渡重洋的帶過去,何等驕奢,何等富貴。
現在卻成了亡命之徒,東躲西藏。
可他卻隻講蔡將軍令人折倒的人格魅力,講四川的辣子好生厲害吃得他胃痛,講寫出了那篇稿子心裡得意,與蔡鬆坡大醉一場,真正暢快。
講陝西巷裡初見小鳳仙,未及言明來意就被場子裡的幫閒不由分說地按著坐下聽曲兒,他又不好意思打斷人家的熱鬨場麵,就那麼傻嗬嗬地聽了個通宵,跟罰坐似的困得直往地下栽,彆提多可笑了。
最後一句,他終於還是露出了半點端倪。
他寫:關山難越,誰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儘是他鄉之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