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常的茶泡飯的做法更加簡陋。最簡單的是梅子茶泡飯。做法是蒸好的米飯盛上一碗,撒上鹽,醬油,海苔,熟芝麻。一顆酸酸甜甜的紫蘇梅小太陽一樣地擺在中央。澆熱茶,齊活兒,淺綠色堪堪漫過米飯的2/3處即可。
青色的茶水翠如春潭,熱氣氤氳,米飯叫水泡得鬆軟。梅子的酸甜很好地綜合了茶水的澀口,那種茶多酚帶來的韻味在多次咀嚼後變為雨後初晴的回甘。
米飯的咀嚼帶來甜味。海苔浸水的那一麵變得酥軟,濕漉漉地貼著米粒。但露在外邊的那一麵仍是脆爽的,小公雞一樣地翹著。
他沒有吃過,隻聽過做法。
當時便覺得,這種吃法怕不是嘴裡要淡出鳥來。
出乎意料地,祖父為他下廚了。他其實已經忘了那天祖父的表情,隻記得那天眼淚委屈地打轉的時候,老人拉開了冰箱。
從冰箱裡拿出雞蛋和洋蔥,從角落裡找到一小些芝士碎屑和一小節紅腸。其實從當時的情況來說做炒飯比較符合情況,但是老人出乎意料地選擇了可樂餅。
這是一種……嗯,非常現代的小吃。委實說不應該出現在祖父家的菜譜裡。
可樂餅裡其實並沒有可樂。法餐中的croquette在日語裡被叫做 koroke,日語裡沒有卷舌音r,這個拚音發音類似kou lou kei,也就是可-樂-餅。
這是一種西式的炸物,雖然名稱聽起來像是日式的小吃,但確實是西方過來的舶來品。完整的做法應當是土豆,洋蔥,肉沫,雞蛋,麵粉,鹽,白胡椒,黑胡椒一起整合起來的料理。
土豆壓成泥後和炒香的洋蔥,肉沫調味混合。用手搓成你想要的形狀。依次裹上麵粉,蛋液,麵包糠。最後隻要等外殼變成噴香噴香的金黃,就可以出鍋——
好的可樂餅對土豆泥的要求非常嚴苛。除了土豆的品種外,視各地的濕度不同,將蒸好的土豆在室內通風處,晾下水分的時間也各不相同。一般是前一天蒸土豆,晾一夜,待到表麵水痕消失後再壓製成泥。
“可樂餅需要緊實鬆軟的口感,澱粉高的土豆方才合適這種做法,洋蔥會滲透出透明的汁液,土豆泥必須乾度適中才不會癱成一攤軟泥。晾乾也是為了最後緊實的口感。”
需要一夜晾製的土豆泥當然來不及。何況這裡也沒有土豆。
老人將米飯壓散,紫色的洋蔥切成細碎的薔薇花瓣。橘黃的燈光下,馬蘇裡拉芝士隻剩下了一點點,老人在櫥窗前站了一會兒,又從角落裡刮下一點車達芝士碎來充數。
開火,熱油。溫度上來後轉小火,火苗由豔豔的紅色變為藍色妖姬般好看的湛藍。剩飯,碎洋蔥,馬蘇裡拉芝士,車達芝士碎,紅腸丁,雞蛋液的攪拌物攤到漆黑的鍋上。因為芝士與紅腸本身蘊含有鹹味,鹽便隻許少許的幾粒便可。
夜裡的出發下,橘色的車達芝士碎和嫩黃色的馬蘇裡拉芝士在熱度下逐漸融化變為一攤軟乎乎的香甜,用鏟子一壓還會拉出連粘的絲來。蛋液遇熱馬上呲啦呲啦地變色,從金桔變成帶點焦糖的顏色。
香氣漸漸從鍋中散發開來,溫暖的熱氣在空氣中流動,冰冷的夜空也染上炸物的氣息,勾得人鼻翼大動。洋蔥的汁液慢慢叫油給煸出,甜味滲透進米飯裡,蛋液凝固結成金色的餅。
很圓,很好看,明明沒有用模具,但僅憑一雙靈巧的手,就圈出好看的可樂餅來——
木質的鏟子圍繞定型,防止蛋液流出,米飯和蔬菜碎漏到外邊,最後煎出的圓形好看得像霧邊升出的朝陽。
關火!出鍋——
向日葵色的可樂餅盛入盤子,米脂的香氣與紅腸的油脂相結合,老人從一旁的鍋裡撈出一小碗紫菜蛋絲湯,海味的鮮從鍋中冒出,帶來濕漉的潮味。
從冰箱裡拿出來的雞蛋有四個,三個拿來煎餅,一股敲碎了融入湯裡。澄澈的蛋白和橙紅的蛋黃打入空氣變成嫩嫩的嬌黃,趁著熱氣氤氳,紫菜絲絲縷縷猶如浸水黑發如瀑散開的時候,一手托碗緩緩傾倒,一手拿勺子快速攪動。
同方向順時針,嫩黃融入湯裡叫漩渦撕扯成破碎的絮狀。很輕……很柔……好像稀碎彩帶漂浮,和黑色紫菜行程相間鑲嵌的漩渦。
“可樂餅和紫菜湯!”
白色瓷盤和黑色帶漩渦紋路的碗被放在桌子上。小麻呂坐在椅子上,淺褐色的毛柔軟地翹著,小短腿有些焦躁地晃動。
哢哧——
入口是酥脆至極的聲響,通過牙齒的震動清晰地傳入耳廓。剛出鍋的可樂餅還有些燙,貪心的第一下就咬大口的小麻呂不得不吐出來,小貓一樣把那一塊小口小口地吃下去。
外表是較深的向日葵色,咬開來裡麵的米飯叫蛋浸染成嫩嫩的黃。鹹味滲透出來,紫洋蔥碎和紅腸丁夾雜其中,顏色豔麗得像是鮮花餅。
飯表層煎得有些焦,那一層蛋很好吃,鬆軟得像雲。剩飯本身沒有多少水分,並不鬆軟,但是蛋液很好地中和了這一點。紫洋蔥碎極甜,熬得久了辣味都去除得差不多乾淨,但仍有一點辛味留在舌尖,千回百轉。
“好,好吃!”小麻呂的嘴角沾上了油漬,粉嫩的小舌頭舔過粉潤的唇。
不知道是否有記憶加成的關係,那一餐在印象中尤為美味。也許是餓得太久……也許是冰冷的廚房太過溫柔……簡簡單單的可樂餅好吃得不可思議。
奶酪連粘地拉出絲來,兩種口味的芝士混合在一起富有榛果和橡木以及地窖陳年的香。風悠悠從很遠的地方吹來,鈴聲叮當,隱約聽到羊的長昂。
男孩嘬了一口熱湯。紫菜蛋花湯的熱度有些燙,吹一口剛好。入口很鮮,但並不過鹹。方才紅腸的肉筋與脆彈的口感還停留在味蕾之上,湯衝淡了鹹味,絲絲縷縷的紫菜和蛋絲輕而易舉地就流入了腹中。
老人在湯裡加了薯粉,原本清澈的湯液變得粘稠,勺子舀起的時候好像流動的羊羹。
果凍一樣的質感……
又比果凍要更稀……
小手捧著碗喝下去,隻喝了兩口身子就暖和了起來。
現實——
口中蔥的味道忽然濃烈起來,橫衝直撞的模樣明晃晃的顯示它不是溫順的馬。咀嚼著咀嚼著,好像突然墮入蔥地,巨型化的蔥拍打肌膚,下墜的時候那翠綠的大片葉子啪啪啪地打在身上。
醬汁是如此充沛,墮落的人試圖拉住什麼,甜膩的空氣從耳邊呼嘯著而過,卻是把漂浮的金色的蛋做的雲扯下。
就在那股衝人辛味要衝出來的時候,有什麼馴服住了它。海鮮煎餅的味道變得溫馴,霸道收斂,隻餘下柔軟的皮毛。
這味道就好像多年以前,冷冰冰的夜裡,老人給他點亮的一抹溫度。
祖父在他眼裡,一直是霸道的,說一不二的,嚴厲的。可是那一晚,他試圖討好他。
這麼說很不可思議……
但是多年以前,老人明明可以餓他一天,可以做茶泡飯,做醬油拌飯等各種東西。但是那一晚,他選擇的是可樂餅。
“小麻呂喜歡吃肉呢——”
“小少爺喜歡吃他香噴噴的東西,不論吃什麼,炸物永遠比清淡得消滅得要快。雖然因為營養問題不準多吃,但仍舊非常喜歡——”
他是抱著怎樣的心情做的那一頓料理呢?明明是懲罰,最後又以一種隱晦地方式溫柔下來。
香氣霸道又溫柔,像及了那一晚的料理。人影與當年重疊,蟲聲鳴鳴,慢慢的,慢慢地靠近……嚴厲的刀鋒下偶然露出的柔軟才更加令人動容——
褪去了層層長輩的光環,那個黑色羽織下,其實也有一顆很柔軟的心吧?
麻呂拓也慢慢地把所有的海鮮煎餅吃完。那種似曾相識的味道不斷地衝擊著他的內心。
料理很好吃,但更重要的是感情。外形美不美觀已經不重要了,幸平創真的料理已經轟破了他的心扉,他已經不在乎那糟糕至極的外表。
雖然和那晚的料理截然不同,但某些類似的共通點還是讓麻呂拓也深有感觸。他知道為什麼之前才波誠一郎說根本沒辦法比較了。
他們確實沒辦法比較。
料理裡的感情就像網一樣把他牢牢勒住,勒得他喘不過氣來。這道料理已經被他注入了靈魂。
麻呂拓也放下筷子,鼻尖有些發紅,好像剛剛被欺負過。嗓子好像叫棉花糖堵住,他張了幾次才發出聲音。
“嗯……是我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