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1 / 2)

萬春街 小麥s 4360 字 4個月前

萬春街的日與夜沒有分明的界限。暮色四合後,吊在高高電線上的路燈在搪瓷燈罩下暈出一團團昏黃,像被水浸過的蛋黃,漸變得不那麼清晰,糊噠噠的,給棚戶區高高低低的屋頂染上了層疲憊的淡金色,斑駁的舊木門、細碎的彈格路,長著青苔的水泥台被暈染出了幾分溫柔的味道,連弄堂口的簡陋公廁的臭氣都淡薄了許多。

電風扇緩慢地轉著,貼在牆上的電影畫報垂下來一個角,被風吹得嘩啦啦響,上麵三個鵝蛋臉的女演員,對著陳斯江笑得很燦爛。斯江指著畫報念:“外婆,那上麵是萬紫千紅總是春。”

“嗯,沒錯。斯江厲害的咧,像你小舅舅,從小認得好多字。”顧阿婆一誇誇倆。

斯江倒很老實:“吾隻認得三個:萬、千,春。外婆,儂頂頂好看了(你最好看了),為撒沒上畫報呀?”

顧阿婆揮著蒲扇仔細驅趕小飛蟲:“不是說過好多遍了?隻有大明星才能上畫報,我和你阿娘、李阿奶這種,叫做群眾演員,就是演演群眾的,拎著菜籃子走過來再走過去,拍她們做玩具小汽車的時候坐在最後裝裝樣子,累也累死了。不過那時候也挺好的,隻看臉不看腳,長得端正的都可以報名。”

“還可以吃食堂對伐?”斯江小手啪地一合,攤開一看什麼也沒打著,歎了口氣:“家裡不用燒飯多好啊,食堂裡大家都吃一樣的。”她就不用隻吃魚湯搗飯了。

“小霞子(小孩子)不作興歎氣的啊。”顧阿婆的扇子拍在斯江腦袋上:“好什麼好呀。弄堂不開食堂大家吃什麼,為鋼元帥升帳讓路,家家戶戶的鍋鏟全上交去煉鋼了。你小舅舅在旁邊電影廠宿舍門口撿了根廢鐵皮去換錢,差點被當成小偷抓起來,才十歲,哪裡曉得不好撿!天天餓得跟狼似的兩隻眼睛綠油油發光。”

斯江幫著外婆把蚊帳放下來:“小舅舅真的吃過皮帶伐?”

顧阿婆樂了:“他告訴你的?屁咧,他吹牛逼。吃皮帶的是我三哥家的老二,就是你揚州的七表舅,那幾年自然災害,樹皮草根都吃光了,實在沒得東西吃,他聽人說牛皮吃了拉不出來,能頂一個月不餓,就啃了那麼一截子下去,差點死了。”

這個“新聞”斯江第一次聽說,瞪圓了眼,啊了好幾聲才冒出一句:“這個表舅有點戇哦。”

“本來就是個戇徒,他運氣不好,生下來發高燒,腦子燒壞掉,要不是個帶把的,你三舅公老早把他淹死在馬桶裡了,後來也沒用,家裡實在沒東西吃,整個人腫得跟吹了氣似的,婚都沒結就病死了。白養了二十幾年。”

斯江眼圈紅了:“啊呀,他姆媽要哭死了哦。”

“怎麼不哭呢,自己生自己養的。她生了十一個,活了八個,已經很好了。”

“十一個!?”斯江驚歎。

“鄉下人,除了種田就是生霞子(孩子),還能乾什麼?你的九表姨是生在玉米田裡的,她媽媽拿鐮刀割掉臍帶,脫下褂子一包,割完一排玉米杆子才抱著回家的,所以小名就叫玉米。還有你十一表舅,笑死個人,他家媽媽坐馬桶,噗通一聲把他給生出來了,掉在馬桶裡,還好撈得快,哈哈哈哈。”顧阿婆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斯江很疑惑:“這個表舅小名叫馬桶伐?”

“當然不是,叫狗子。”顧阿婆把斯江摟進懷裡揉了好幾下哈哈大笑起來:“狗吃屎的嘛。”

閣樓上的顧北武側耳聽著樓下祖孫倆東一榔頭西一棒子地講閒話,母親爽朗的大笑和喋喋不休的敘述,好像隻有斯江陪著她的時候才會有。突然他有點明白,為什麼母親這兩年又開始揣著烈屬證提著籃子去凱歌蛋糕房(凱司令)門口賣白蘭花了。居委沒少拿這個事來說服他去上班,他一直以為母親是為了掙錢,兩串白蘭花才賣一分錢,電車也不舍得乘,一雙小腳從這裡走到南京路要大走半個鐘頭。他說了無數次家裡不缺那幾分錢,塞給她一把大團結,她卻不吭聲,把錢藏好了照舊天天早出晚歸,跟上班似的。

顧北武翻了個身,眼裡的那點熱慢慢消退下去,在暗夜裡凝成一點霜花,晶瑩透亮。隔壁人家的收音機開始播《國際歌》:“從來就沒有什麼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創造人類的幸福,全靠我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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