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1 / 2)

萬春街 小麥s 4886 字 7個月前

命運的每一個轉折點其實毫無預兆。事後回首也許能想起蛛絲馬跡, 然而因為無從比較選擇不同路線的結果,孰好孰壞,也無法判定。

顧南紅偶爾回憶起八零年的這個夏天,總覺得口紅事件僅僅是最後一根稻草, 她遲早會離開工廠, 也遲早會離開複興島, 但她的確沒有想過離開趙彥鴻和兒子們。她從不否認自己是一個好逸惡勞自私卑鄙的女人, 當年市裡一派混亂,家裡缺錢少糧,她毫不猶豫地選擇了趙彥鴻, 換得相對富足安穩的生活,以維持她終生唯一的興趣愛好。

她並不覺得羞愧, 她付出了她自己,生了三個兒子, 也承受了來自公婆的輕視敵視,來自妯娌小姑的嫉妒和流言, 來自工廠裡一些男人不懷好意的覬覦和下流的暗示騷擾。這些她不怨,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她隻需捏住趙彥鴻一個,他是她選的男人, 是她丈夫, 必須對她好。她嘴裡罵他小雞肚腸地盯著她不放, 心裡卻是熨帖的,她喜歡把眼光放在外麵, 放在那許多有趣的男性朋友身上,但她男人的眼光卻必須隻放在她身上。

然而十幾年過去了,世道變了, 城市變了,人也總是會變的。安逸的複興島,海員妻子和棉紡廠工人的身份吸引力急劇降低,五光十色的老市區迸發出了新的力量,藍色軍綠色的海洋變得七彩斑斕,上海的小年輕們和幾十年前的她一樣,熱衷於追逐來自美國和日本的時髦。她可以坦然跨過四十歲,可以容忍眼角生出的細紋,但她不可以不時髦,不可以淪為土裡土氣的“普通人”,她不能容忍自己放慢腳步最後被這個新的上海甩下,因為她是顧南紅。

離開複興島是必然的,她唯一的猶豫是對自己一個人回到市區生活的怯意,而僅僅是這樣短短的幾個月的猶豫,也使她對公婆、妯娌、小姑子和工廠裡以往無所謂的人和事變得不可容忍起來,所有的嫌棄和厭惡突然被放大。這些又反過來變成推動她離開的原因。

南紅一直覺得,全家隻有大哥顧東文了解自己。西美和姆媽大驚失色,覺得匪夷所思,似乎她成了現代女陳世美,貪慕虛榮到了拋夫棄子的地步,十句有八句在指責她。北武作為弟弟,作為十幾年來在萬春街撐住娘家的男人,當然是維護她的。但他對於女人的了解實在太過貧瘠,雖然他說尊重她的決定,卻依然會認為她對趙彥鴻和兒子們過於殘忍有欠考慮。倒是善讓還說了一句讓她舒心的話。

“大姐,先是顧南紅,才是姆媽的女兒,我們的大姐,趙彥鴻的妻子,阿大阿二阿三的姆媽。她得先做那個她想成為的自己。”

據說這話來自某位國外的女哲學家,說得太對了。顧南紅敬了善讓一杯:“謝謝,我這輩子就隻想做顧南紅。”

“你就想著你自己!”西美覺得她無藥可救。

南紅不在意她說什麼,何況她說得也沒錯。

顧東文對於這個妹妹的確很了解,她骨子裡和他是一樣的,想好要做什麼,彆人攔不住,當年老頭子在世,對她管得不是不嚴,關也關過,罵沒少罵,沒用。顧南紅要買的料子要看的電影要約的會,都刻在她骨子裡,攔得住一時,攔不住一世。他隻能由著她去,仔細看著些,警告她還不如警告那些男人。對於顧南紅遲早會離開複興島回來市區這件事,顧東文比南紅自己知道得更早。至於她會不會離開趙彥鴻,顧東文不在意,他阿妹高興就好,夫妻間的事隻他們自己清楚,沒心思的,遲早會走人,留不住的,遲早得放手。

他隻擔心她住宿舍裡安不安全,身邊有沒有心懷叵測的人,於是特地抽空去宿舍看了好幾次,沒兩回就跟門衛爺叔、清潔阿姨還有同一樓層裡的小姑娘們成了熟人。誰不喜歡顧東文呢?顧家阿哥賣相好,麵孔笑眯眯,酒窩甜絲絲,對誰都親切,來宿舍裡探望顧副領隊,他總會帶上水果飲料一堆,看見的都有份,從來不肉麻鈔票,大手一揮,常請年輕人看電影喝咖啡。因為顧家阿哥,大家對看起來不好接近有點清高傲氣的顧副領隊都友好了不少。

流言還是有的,張經理的愛人借故來了宿舍好幾次,徐領隊的老婆也來了兩回,上級單位裡來看她的乾部就更多了。南紅心裡都有數,她是憑空掉下來的副領隊,手工業局劉局長親自騰出半個小時跟她談話後拍板的,也算“上麵有人”,走的誰的關係,張經理從不諱言,逢人就喜滋滋地自誇為伯樂。南紅沒空理會,她經驗豐富,這種事理會了也沒用,做成事,做好了才有用。

離正式成立隻剩下兩個多月的時間,要從服裝公司下屬八十個工廠的三萬多個工人裡選出二十個左右的男女演員,還不能大張旗鼓地明說,隻能和廠長、書記通氣,一家家工廠一個個車間看過去,看中了,叫出來一個個麵談,做思想動員。工廠裡的女工們長得合格的,駝背含胸居多,儀態這個種子還沒播下,要開花結果起碼得十年八年。好不容易說動了人,放在哪裡培訓,需要哪些老師來培訓,培訓些什麼內容,還要和戲劇學院的老師們商榷。整個公司裡,除了張經理,幾乎沒人知道“時裝”到底是個什麼東西,發布會又是乾什麼的,為什麼不用晾衣架和模特展示要活人穿著衣服走來走去,到底用什麼標準選人,表演隊會不會走上歪路,一百樣問題冒出來,人人都要問。

籌備組一共隻有七八個人,個個忙成陀螺。南紅急得秋燥上火,燎了一嘴的泡,化妝發型都顧不上了,架了一幅黑框眼鏡,每天換頂帽子遮掩不成型的頭發,塗個口紅踩著平底鞋就出門,忙到深更半夜才回宿舍。禮拜天通常也得花半天和幾位老設計師看圖看打版。以她的眼光,這些還都算不上“時裝”,但服裝公司要的不是她覺得,要的是經銷商們覺得,要的是全國的銷量,要的是賣得出去賣得火的款式。

南紅頭一次明白了北武說的話:你再喜歡的一樣事情,變成工作後難免就沒那麼喜歡了。因為不再是她自己就能說了算的事,方方麵麵,瑣碎太多,約束太多,她得適應彆人適應公司適應產品。一次次爭論,一次次懷疑,一遍遍解釋,南紅也會動搖,甚至覺得自己可能真的不適合出來做事情,而這個事情又和她想象中的相距甚遠,完全不瀟灑絲毫不風光,苦得要死累得要命天天肚子裡一包氣。

若乾年後斯江好奇地問:“大姨娘你那時候到底怎麼堅持下來的呀?”

南紅翻了個白眼:“要麵子呀,去幾天就不乾了,你姆媽不知道要怎麼笑話我。”

斯江真沒想到大姨娘的事業版圖裡,最大的功臣竟然是自家姆媽。

誰也沒想到,對於南紅的出走複興島事件,最高興的竟然是趙家三兄弟。姆媽到了市區住,約好每個禮拜天下午請他們看電影逛馬路吃晚飯。於是每個禮拜六的下午,三兄弟放了學背上書包就直接來萬春街,吃景生做的飯,去東生食堂打下手,跟著斯江去中福會少年宮白相,一個月裡把長風公園中山公園西宮玩了個遍,每人口袋裡還裝著爺老頭子給的兩塊洋鈿零用錢,簡直是既有錢又有閒,吃喝玩樂啥都行,美上了天。小舅舅小舅媽住在複旦大學,還特地抽空回來接他們幾個去大學裡玩了一次,回到複興島又可以吹上一個月。最好的是姆媽待他們比以前還好,也不威脅扣他們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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