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大年夜過得實在令人難以忘懷。顧阿婆舉著雞毛撣子作勢要抽西美, 斯江抱著外婆說都是她的錯,斯南嗷嗷鬼叫,光著一隻腳跳到客堂間裡找舅舅姨娘庇護, 西美追到外頭去,一頭教訓斯南一頭和姆媽頂嘴, 南紅護著斯南, 睥睨著西美好一通冷嘲熱諷,善讓勸完婆婆勸大姑子小姑子, 北武把斯江從顧阿婆身上拉下來,摟住了柔聲安慰, 被阿舅一安慰,斯江忍了半天的眼淚水撲簌簌往下掉。善禮目瞪口呆, 差點把手裡一張九筒搓成白板。
景生抱著臉盆站在門口怔了片刻, 拿不準自己是否應該悄悄上閣樓好避開這一家子的文鬥武鬥,見斯南仰著脖子乾嚎一滴眼淚也沒, 斯江卻一點聲音不出隻有眼淚發大水, 便又往臉盆裡倒了半瓶熱水,絞了毛巾直接捂在了斯江臉上。
顧東文站起身, 奪下顧阿婆高高舉起從不落下的雞毛撣子,在吃飯台子上狠狠抽了一下:“好了!都給我太平點!”
麻將嘩地散了,“啪”地一聲,雞毛撣子斷成兩截,雞毛在屋子裡亂飛, 斯南呸呸兩聲, 吐出一根雞毛來。
“姆媽,你頭上有一根雞毛。”斯南轉眼就忘了自己還在躲避姆媽的毒打,指著西美頭上咯咯咯笑。
顧阿婆嘟囔著去外麵拿笤帚簸箕:“真是的, 老大你那麼大力氣乾什麼?要是明天掃都不好掃,年初一弄得一地雞毛算什麼名堂經。”
一屋子人休了戰,剛把雞毛收拾乾淨,外頭的鞭炮聲密集起來,關著窗都聞得到刺鼻的硫磺味,牆上的掛鐘響了起來,年初一到了。
東文南紅西美北武四個麵麵相覷。
“姆媽,恭喜發財,萬事如意。”顧東文把匾子拿了起來,招呼景生下樓煮湯圓。
南紅從包裡翻出幾個紅包:“景生,來拿壓歲錢。”又把一個最大的塞進顧阿婆懷裡:“萬事如意,大吉大利。”善禮也跟著拿出三個紅包來。
顧阿婆謝過善禮:“景生,斯江斯南,先去謝謝周叔叔,來,這是阿婆給你們的,拿好了。好了啊,不開心的事我們全丟在猴年,新年裡要開開心心的,好不容易一家人在一起了——”她瞥了眼西美,“你們都要懂事一點,曉得伐?”
“知道了,謝謝奶奶外婆。”
景生收起紅包,把五鬥櫥邊上的半箱仙女棒拎了起來,招呼斯江斯南:“走吧,煮湯團去。”
西美把陳家的一盒子湯團拿起來:“斯江,把這個拿下去給舅舅一起煮了。”
斯南把自己收到的壓歲錢雙手呈上:“姆媽,這些給你,新年裡你要開開心心的呀,恭喜發財,發大財,姆媽你發財就是我發財。”
斯江也送上一堆:“姆媽,我的也給你。祝姆媽雞年大吉大利萬事如意。我和妹妹會聽話的,我保證。”
西美接了一手的紅包,不自在地避開斯江的眼神:“嗯,知道了。也祝你們新年學業進步。這些姆媽先幫你們存起來,留著給你們上大學用。”
斯南興致勃勃地轉身跟著景生下樓:“大表哥,我能玩幾根仙女棒?五根行嗎?不行的話三根可以吧?”
“隨便你玩,這半箱全用光,明天我去給你買新的。”景生大方承諾,誰讓這兩個小可憐大年夜還遭了一頓打罵呢,真慘。
“大表哥你變了。”
“嗯?”
“這次我回來你都不喜歡我了,老跟我作對,現在你好像又喜歡我了,我香你一記吧。”
“謝謝儂,不用了。”
“咦,你怎麼又跟我作對了?來嘛,來嘛,過來嘛。”
“南南!”斯江追下來,看見斯南跟猴子一樣懸在景生胳膊上,簡直無語了,“大表哥頭上受傷了,你乾嘛呢,剛剛還跟姆媽說了要聽話的。”
“我沒說呀。”斯南撅著嘴去親景生:“我就要親一口!一定一定要親到,你過來你過來。”
顧東文一巴掌把景生的頭壓了下去,樂得不行:“你傻不傻,妹妹親一口,好運行一年。湯團交給你們,看著點鍋子,我上去了。”
景生瞪了他一眼,摸一摸一臉的口水,嫌棄地扒開斯南的手,黑著臉發狠:“沒了,你一根仙女棒都彆想玩了。”
斯南呆了一呆,靈機一動,抱住景生大腿小臉一仰:“那我給你親回去吧,就當什麼也沒發生過。”
斯江喊了起來:“潽了潽了,鍋子裡潽出來了,阿哥!”
南紅一夜沒睡,六點鐘吃了一碗紅棗茶兩個饅頭,準備先回宿舍收拾點東西再回複興島,等明天回門正好把阿大三個送來軋鬨忙。
弄堂裡不少人家已經敞開了大門放過一輪鞭炮,到處都是紅紙屑,棚戶區裡老蘇北人家的孩子們還有挨家挨戶拜年的習俗,不少孩子拎著籃子一路喊著恭喜發財,老頭老太們笑眯眯地把各色糖果點心拿出來分發。南紅哈出一口熱氣,在寒風中抖了抖,小時候她從來沒拿到過糖,因為她賴床不肯出門。西美總是最早起來去拜年的,一籃子滿滿地回來,像個守財奴似的立刻裝進餅乾盒子裡,生怕被她偷吃了。她其實是偷吃過,故意把奶糖糖紙丟在餅乾盒子邊上留下證據,西美大哭大鬨,她哈哈大笑。西美的報複就是把她的蝴蝶結頭花剪得粉粉碎,結果大哥被她纏得沒法子,又給她買了四個不同顏色的蝴蝶結,西美又大哭大鬨,她照舊哈哈大笑。這輩子她和西美就沒像斯江斯南這麼好過,姊妹情這個東西,南紅覺得很陌生,大概因為她生來就不是個好姐姐吧。
“南紅——!”
南紅轉過身,一看是善禮,便笑了:“你也回部隊去?”
“你去哪裡?我送你吧。我開了車,就停在馬路對麵。”善禮露出一口白牙:“對了,祝你新年好。”
南紅也不客氣:“肯定好,年初一就遇到你這個貴人。”
天灰濛濛,馬路上冷冷清清,電車吊著長辮子晃悠悠地進站出站,車廂裡也空蕩蕩的。老伏爾加從常德路轉上南京路,往外灘方向開去,不時傳來轟乓的炮仗聲,南紅如數家珍。
“看這邊的常德公寓,解放前有個很紅很紅的女作家叫張愛玲,她和她姑姑住這裡,聽說公寓裡是那種老式電梯,帶鐵柵欄的,電梯阿姨勢利得很,眼風一掃,外地人本地人上隻角下隻角煞辣絲清爽。不是誰都能上樓的。”南紅想起笑著說這話的方太太,方太太認識張作家的姑姑,請她們到禹穀邨吃過下午茶,大概也是她和阿哥偷看過的時髦女士之一。
“平安電影院,離你們部隊挺近的,來看過電影伐?電影院門口有賣香煙汽水零食的,還有賣花的。”南紅出了會神,她和趙彥鴻第一次看電影就在這裡,那時候還叫平安大戲院。他戇嗬嗬地什麼都要買,捧著一大堆進去,再捧著一大堆出來。
紅燈轉綠燈,陝西北路路口的景德鎮瓷器商店鐵門上貼著紅紙,年初五開業。再過去的蘭棠皮鞋店也貼著紅紙告示。
“呀,名字改回來了。”南紅的臉幾乎靠到了善禮的肩膀:“凱歌食品廠改回凱司令了,我姆媽以前一直在這裡賣白蘭花。說不定你還見過。”她轉過頭貼上車窗:“江寧路那邊就是美琪大戲院,我年輕的時候去聽戲,總喜歡先來凱司令二樓吃杯咖啡,他們家淩老板最最客氣不過,每次都要送栗子蛋糕給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