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章(1 / 2)

萬春街 小麥s 7348 字 5個月前

景生帶著大部隊回到萬春街時, 就覺得有些異樣。往常年節裡,弄堂裡家家戶戶都有走親戚的,人人見麵都會笑眯眯道聲“過年好”, 他們早上出門的時候就是一路好到弄堂口的,傍晚歸來時, 街坊鄰裡卻像沒見到他們似的,偶爾路過一群蹲在牆邊玩小鞭炮的孩子,也有大人立刻把孩子揪回門洞裡, 避之不及的模樣。

他偶爾回頭看, 發現三三兩兩的人正在交頭接耳,見到他回頭便立刻轉開視線。是的, 不是看彆人, 肯定是在看他。景生不自覺抿緊了唇, 咬住了後槽牙,有一種冰冷迅速從心底擴散到每一根血管每一寸皮膚, 帶著無法言說的壓抑和憤怒,在他體內彙集成冰風暴,狂暴地衝向大腦。

因為這樣的場景他太熟悉了, 他是在這樣的眼光和議論聲中長大的,橄欖壩、景洪、版納, 無論他在農場還是集市, 隻要有人的地方都一樣。那些獵奇的視線、詆毀他姆媽嘲笑顧東文以及羞辱他的言語,不需要看和聽他就完全知道那些人在想什麼說什麼。他抗爭過, 打過罵過流過血也裝作完全不在意, 然而沒有用,他做不到像顧東文那樣完全不管彆人怎麼看。

隻有雨林裡的樹木河流動物是平和的,無論他怎麼嘶吼嚎啕咒罵拳打腳踢, 他們都平靜地接納他。那些害怕顧東文不想挨打的人不怕他這個小孩,有機會就加倍地羞辱他,他隻能把自己變成一隻野獸,才逐漸嚇退那些卑鄙的人,他不知道究竟他是野獸還是那些人才是野獸,畢竟那些人平時看起來道貌岸然團結友愛,在他麵前卻露出了吃人的嘴臉。

來到顧家後,他才慢慢不需要當一隻野獸了,他姓顧,是這個家裡的孫子、兒子、侄子、表哥,弄堂裡的許多人雖然看不起他,但最多說他野蠻凶狠。跟著顧西美去新疆的那一年,他很開心,他很有用,能做很多事,所有的人都誇獎他,說他能乾厲害,也誇他姆媽,誇顧東文,他做過噩夢,身邊的人發現了他的身世都翻了臉,變成了和景洪那些“人”一樣的人,但幸好隻是做夢而已,再回到萬春街,上學放學功課,阿奶爸爸爺叔嬢嬢,他以為自己已經真正成為了一個普普通通的人,像顧東文說的:我們的日子隻會越來越好。

然而不是,老天爺從來都不公平,姆媽那麼好的人,遭受了命運最殘酷的傷害,永遠留在了瀾滄江裡,他沒做錯過任何事,出生就是他自帶的罪孽,他是姆媽一輩子都不會愈合的傷疤。他離開景洪六千裡,命運還是不放過他和姆媽,隨時能輕易撕碎他所有的快樂和期望,提醒他有些人不配擁有幸福。

在文化站門口,紅燈籠在風中搖曳,萬民同樂的橫幅耷拉了一角,不見了“樂”字。趙阿大意猶未儘地喊大家進去晃晃,看看有沒有好玩的。景生也被斯南拉了進去。處處都是紅的,喇叭裡在放熱鬨的新年歌:“初一初二滿街走……”

“啊呀,阿毛,快點回去切夜飯了——(快點回去吃晚飯了)”一個阿婆拎起自家孫子往外走。

“走了走了,老王,你們差不多也要收攤了吧?劉主任她們去了派出所,肯定一時間回不來的。”不一會兒,剛才還熱熱鬨鬨的文化站裡隻剩下二十來號人,一大半還是居委請來的表演才藝的居民。

教圍棋的王阿爺歎了口氣,一邊收棋子一邊搖頭:“作孽啊,塞古啊。(可憐啊)”

剪紙的陸阿婆把老花眼鏡拿下來,把剛剪完的猴子偷桃塞給了一臉茫然的斯江,輕聲說:“快點回去,儂窩裡出大事體了。(你家出大事了。)”

斯江說了聲謝謝,慌得趕緊拉上斯南和三個表兄弟就要走。

景生臉上有點發麻,卻忍不住問了一句:“出啥事體了?”

陸阿婆有點為難地瞄了他一眼,唉,噶好看格男小偉(這麼好看的男孩子),命真是不好啊。

“哦,陳東海的老婆到處說你是□□犯的兒子,顧南紅請她吃了四記耳光,後來陳東海還把她耳朵打聾了,居委會喊了警察,一光人就去了派出所,陳阿爺心臟病發作,進了醫院。”旁邊紮風箏的老姚,四十八歲的老光棍,腦子缺西,老老實實把事情經過概括出來,一點也沒注意陸阿婆拿著剪刀對著自己的嘴戳了好幾下。

景生雖然有預感發生了什麼,這一刹依然腦子裡一片空白,心底暗暗期盼的萬分之一的僥幸破滅。他死死盯著那個做了一半在那人手中上下翻飛的風箏,雙手緊緊握成了拳,竭力把自己釘在了地上,他怕稍一放鬆自己就會衝上去撕碎那個風箏。

十幾個孩子都傻了。斯江鬆開斯南,拽住景生的衣袖:“阿哥!先回去,走,阿拉先回去,舅舅外婆肯定勒窩裡等阿拉呢。(肯定在家裡等我們呢。)”

斯南跑過去一巴掌拍在那個風箏上:“你胡說你瞎說你是壞人!”

老姚嚇了一跳,看看景生的臉色,歎了口氣,彎腰撿起風箏,搖搖頭:“唉,看不出顧東文真是個好男人啊。”

景生咬著牙,慢慢地掰開斯江的手指。

陳斯強這才反應過來,拔腿就跑,“爸——姆媽——斯淇!”

趙家三個麵麵相覷。

“不可能。”“冊那撒寧勒造謠!(xx,誰在造謠?)”“姆媽打人了?”“打得好。”“姆媽被捉進去派出所了?”

三個人異口同聲地喊:“大舅舅——!”往外跑了兩步又回頭拉景生:“走啊,先揍陳斯強一頓吧。他媽瞎造謠,他嚇跑了,彆放過他啊。”

趙佑寧快步走到景生旁邊,攬住他的肩膀往後掰:“走吧,先回去再說。”

景生默默地往外走,越走越快,幾乎是直接躍出門檻的。斯江和趙佑寧追出去一看,隻見到他像風一樣往弄堂口狂奔的影子。

“阿哥!阿哥,回來呀阿哥——”斯江急哭了。

“彆急,我去追他,你們趕緊回家叫大人。”趙佑寧顧不得彆的,丟下一句話飛奔而去。

斯南腿短,跑出來的時候氣得直跳:“大表哥去打人怎麼不帶上我!我可以的!”

斯南一進屋就哇啦哇啦一通竹筒倒豆子,又問自家姆媽去哪裡了,為什麼沒和大姨娘一起打三媽。至於進了醫院的陳阿爺,一年總要進出個七八次,連孫女們都習以為常不再牽記了。

斯江哭著說景生跑了。顧東文撚熄了煙,站了起來,幾步走到門口停住了,然後又走了回來,摸了摸斯南的頭拍了拍斯江的肩膀:“沒事,他是個大人了,會有數的。”

顧阿婆卻不放心,催他出去找。善讓牽著斯江去洗臉:“彆哭,你舅舅說沒事就會沒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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