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四章(1 / 2)

萬春街 小麥s 6787 字 4個月前

灶披間裡殘餘著濃烈的青椒味。指頭長的綠皮尖椒,切去頭尾,一根筷子從細頭捅出去,辣椒籽去乾淨後斜切細絲,和薑絲肉絲在熱油裡爆炒,下飯配麵皆宜。偏偏住亭子間的馮阿姨喜歡加少許水把碧綠滴翠的青椒燜得軟黃萎靡,這麼一燜,青椒的味道就燜進了方圓幾十米的每一絲空氣中,彌久不散。

斯江吸了吸鼻子皺起眉,把木頭窗戶用力推開,和窗外正在衝腳盆的景生看了個對眼,清冷的下弦月懸在半空,灑了斯江一臉淡淡的月華。

“煤球熄忒了?水還燙伐?”景生側頭往灶披間裡看。

“沒,燒水壺滾滾燙,就是青椒味道難聞死了。”斯江用力拔了兩下熱水瓶塞子,木頭貨色紋絲不動,她朝外頭喊:“阿哥,塞子又塞牢了。”

景生把腳盆靠在樓梯口,進來洗了把手,使了點力氣把塞子轉了半圈,猛地一拔,“噗”地一聲悶響,就著晃悠悠的電燈泡一看,裡頭果然有涼透了的小半瓶水。

斯江拿了個碗把剩下的水倒進去,小心翼翼地控著最後那點灰白色的腳腳頭。景生隨手拎起燒水壺等著,煤球已經燒成了灰白色,裡頭一眼一眼的豔紅被煨得太久,帶著鮮橙色,照得斯江的側臉臉瀲灩生光,很有半江瑟瑟半江紅的意味,她長而密的睫毛有兩縷染了水汽黏在了一起,中間多了條縫隙,那縷光調皮地穿了出去,在她眉骨下畫了條金線。她睫毛微顫,那條線就舞個不停。景生的手指撚了撚,突然驚覺自己竟想去抹平那條線,嚇了一跳,趕緊不自在地彆開眼,胸腔裡不知道是漏了一拍還是搶跳了一拍直發慌,手上的燒水壺一歪,水泥汀上濕了一小片。

“阿哥當心開水,我好了。”斯江把熱水瓶挪到景生手邊,把牆上掛著的紗罩取下來蓋好那碗水:“明早燒好的蛋就用這個過一下。”

開水淅淅瀝瀝地灌進熱水瓶,斯江看著景生專注的側臉,笑道:“阿哥長胡子了喲。”

“嗯。”燒水壺的壺嘴裡穩穩地吐出一道水瀑,隱約反射出少女的笑靨,景生努力盯著熱水瓶裡的反光,聽著那汩汩漸滿的聲音。

斯江以為他難為情了,湊近了彎腰笑道:“那我怎麼沒看見你刮過胡子?小舅舅以前刮完胡子都給我摸幾下,老紮手的。”

景生感覺自己的手被紮了似的,開水猛地一衝,斯江叫了一聲:“啊呀,水潽出來了。”她拿起塞子對準瓶口手一鬆,木塞子歪歪扭扭地倒在水裡。

“欸?又沒對準。”斯江笑著伸出中指搗鼓了幾下,撥正後戳了戳,聽到咕嘰冒泡的聲音才鬆開手。

“彆塞太緊,慢點又拔不出來。”

“哦。”斯江看著景生開始灌第二壺,又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喉嚨問他:“你這裡長出來的時候會不會疼?突出來被風吹到冷不冷?你這幾天都沒戴圍巾,跑步的時候會不會嗓子疼?”

景生的喉結上下滑動了一下,他撩了撩眼皮,到底沒看斯江,有點尷尬地應了一聲:“不冷,不疼。”

一壺水隻夠灌一瓶半,夜裡要起身喝水的人不多,平常也就這麼拎上去了,今夜景生見斯江東拉西扯地好像還有話要說,便又出去提了一壺冷水回來,擱在了煤球爐子上。

“我今天去老姚伯伯家了。”斯江蹲下來,把手靠近了爐子烤火,眸子裡光影閃爍。

景生扯過兩個小矮凳,往她屁股下塞了一個,自己也坐了下去,問她:“你不害怕?”

“有點怕。他鄰居在準備給他燒紙,還拿粉筆畫了個挺大的圈圈。”斯江下巴輕輕落在膝蓋上,睫毛顫了顫:“他們說畫了圈,彆的鬼就知道這是給老姚伯伯的,不會亂拿他的錢。”

景生嗤笑了一聲:“迷信。”

兩人沉默了片刻,斯江輕歎了一聲:“聽說他死得不太好看。”

景生抬起頭:“嗯,你們何老師也說了?”

“嗯,老師們也害怕吧,想提醒提醒我們。不是說上學期期末考試後有個高中生因為沒考好,被姆媽打了兩記耳光就跳樓了……”斯江抱緊了胳膊:“何老師說自殺的人如果知道自己死後的樣子肯定會後悔,上吊自殺的不止會舌頭吐出來,還會大小便失禁。”她打了個寒顫,抬頭看了看四周,擔心會不會有搶不到老姚伯伯鈔票的鬼跑錯地方,便往景生身邊靠了靠,壓低了聲音問他:“阿哥,你怕不怕死?”

景生看著燒水壺下頭那一線紅光,沉默了幾秒,點了點頭:“怕,我小時候差點死了一次。”

“啊?!怎麼會的?”斯江嚇了一跳,差點摔下來,不由自主地靠上了景生的胳膊,緊緊拽住他的袖子。

“跟我媽吵了一架,又被我爸打了個半死,一生氣跑去瀾滄江裡了。”景生嘴角抽了抽:“其實我是想去叉幾條魚的,沒想到雨季突然下雨發大水,屁股疼得厲害,在河裡跑不利索,被衝得七葷八素的,這裡在石頭上撞了一下,後來不知道迷糊了多久,可能幾秒也可能幾分鐘,還好我爸來得快把我撈上去了,在衛生所縫了十一針。”他指了指眉骨邊上,湊近了煤球爐子掀開額上的頭發給斯江看。

斯江仔細辨認,是有條淡淡的細長傷疤,半條藏在了眉毛裡,半條斜飛到太陽穴,怪不得他剪頭發都不肯剪得很短,不說還真沒人看得出,他眉毛生得好看又銳利,刀裁似的,半垂著眼睫時多出了平時少有的溫柔隨和。斯江越想越後怕,要是這世界上沒了景生,大舅舅和大舅媽會變成什麼樣,家裡會變成什麼樣,她隻起了這麼一念,立刻甩了甩頭不敢再想,眼圈卻已經紅了。

“暈過去之前嗆了好幾口水,吸不上氣,然後鼻子嘴巴全往外吐江水,”景生看著燒水壺的壺嘴慢慢蒸騰出熱氣,從來都沒跟任何人說起過的瀕死曆程也從他腦海中翻了出來,“帶著泥沙的江水,黃的,特彆臟,呸多少口都沒用,明明很會遊泳的,就是閉不上嘴,憋不了氣,手腳也不聽話,沒吐幾口就開始喝水,沒完沒了地喝,跟著慢慢地飄了起來,那時候感覺不難受了,人很輕,然後看見我爸跳了下來,他特彆用力遊得特彆快,臉都變形了,下大雨我都看得特彆清楚,還奇怪他乾嘛這麼急,當時我就覺得還挺舒服的。”

“被撈上去後吐了一肚子的臟水,”景生臉有點微紅,垂下了眼簾低聲說:“特彆怕,怕死,哭得半死。後來我媽把爸爸的東西都扔出去了趕他走,一個半月沒跟他說話。她以為我是被他打得太凶才去跳江的。”

斯江明知道後來肯定沒事了,依然忍不住問:“那怎麼辦?不過阿舅是不應該打你,可是阿舅那麼喜歡大舅媽,大舅媽肯定特彆心疼你,生他的氣也沒錯,啊呀——”她替舅舅急得不行,怎麼想都是個兩難。

景生側目見她記得鼻子上都沁出了一層薄汗,不知道是急得還是被爐子烤的,這次手比腦快,一抬手就直接抹了上去,撚了撚,那一抹濕漉漉沁進他指頭裡不見了。

“你怎麼這麼緊張,一鼻子的汗。”

“後來呢?”斯江背上其實也一層汗,緊張的。

“後來我跟我媽說了,我沒傻到要跳江,是氣得想去叉魚不巧遇到發大水,不關我爸的事。”景生嘴角抽了抽:“我都這麼幫他了,他回來後居然又揍了我一頓,這家夥真是死性不改。”因為他不肯再下水,還被他丟進水裡好幾回,逼著他自己遊上岸。

斯江長籲了口氣。景生見熱水壺的蓋子噗噗噗地跳,起身灌好水後對斯江說:“所以我絕對不會自殺,走吧,上去汏腳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