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五章(1 / 2)

萬春街 小麥s 7722 字 4個月前

顧阿婆出生時, 宣統帝還沒退位,堪稱得上是曆經三朝的老人兒,聽見雷聲轟轟便歎道:“正月打雷, 人骨堆堆,這個癸亥豬年太平不了哦。”斯江聽多了外婆層出不窮的俚語俗語歇後語, 活學活用在作文裡往往毫不費力地得來一排紅圈圈,但因老姚的葬禮剛過去不久, 便沒追根問底這句話的來曆。

沒想到一語成讖, 四月裡清明節, 陳阿爺突發腦梗, 在醫院搶救了半天後猝然離世, 離他六十九歲生日還有十三天。這是斯江第一次真正麵對死彆, 驚嚇大過了悲傷, 眼淚不是因為阿爺去世流的,而是因為阿娘流的。阿娘的天塌了。

陳家一片混亂。陳東來剛下油井不久, 緊急任務的關鍵時刻,他是技術骨乾,奔喪一來一去至少二十天,在國家和集體利益前麵,在黨委和工會輪番的思想工作後,他咬牙求西美帶著斯南回去替他扶棺磕頭。西美在新學校同事還沒認全, 硬著頭皮請了喪假,不巧壓箱底的錢剛置辦完新宿舍的家私, 又付了師範大學函授本科課程的學費,手頭的錢就算斯南逃票都不夠買一張回滬的火車票,回去辦喪事又是一筆巨款,偏偏身邊相熟的親友皆無, 總不能向認識一個多月的新同事借錢,最後心一橫,把結婚時買的梅花牌手表和姆媽給的黃金戒指賣了兩百塊錢,買了火車票,又給陳東來拍電報讓他想辦法彙筆錢回萬春街。這邊電報剛發出去,她連著收到三張彙款單,顧東文、善讓和南紅各彙了兩百塊來,留言都是兩個字:速歸。西美紅著眼圈把手表和戒指買了回來,趕緊帶著斯南返滬奔喪。

紅白事是一家門頂了天的大事體,再傷心也得辦好,這是逝者最後的體麵。陳東來回不來,自然由陳東方頂上主理。阿娘三天厥過去五六趟,勉強喝進去一點米湯,李雪靜便留在萬春街照顧她。小胖子陳斯好什麼也不懂,阿娘哭他也哭,哭好了照舊到處找阿爺。“阿爺?阿爺去啥地方了?阿爺帶寶寶去公園,阿爺買糖去。”他說一句阿娘又要哭半天,一屋子人忙得腳不沾地,隻有這一老一小有空專注地悼念陳阿爺。

顧阿婆上門來陪阿娘哭了一回,說起當年顧老爹莫名為西瓜送了命,兩位小腳老太手握著手哭成一團,比起親家這一層紙糊的關係,似乎建立起了真正的共鳴。斯好被顧阿婆帶回了顧家,沒兩天就把阿爺丟在了腦後,外婆家早飯太好吃,雖然沒人喂他,但是也沒人催他,想吃就吃,不想吃就不吃,想吃多少就吃多少,他花了好幾天才發現了這個規律,又稀奇又開心又有點失落。再沒人盯著他學認字背“鵝鵝鵝”了,閣樓上二姐留下來的各色玩具讓他眼花繚亂,也沒人逼著他睜著眼睡午覺了,太陽還沒落山就眼巴巴地坐在文化站門檻上等阿姐阿哥放學,遠遠看見斯江騎著腳踏車回來就笑著奔過去,一定要坐在前杠上過把癮。斯江提醒他不能笑,他最多憋上兩分鐘就又沒心沒肺地笑開了,作為大姐,斯江隻能再三告誡阿爺去世是件傷心的事,不能也不該這麼笑。

葬禮設在膠州路的萬國殯儀館,三間大禮堂價鈿太貴,陳東方便定了靈寢室,再通知各路親友和陳阿爺的單位。阿娘從床頭櫃抽屜裡翻出阿爺的舊通訊錄,倒數第一頁上三個地址人名,紅墨水的電話號碼明顯是後加上去的。

“東梅、東蘭和東珠,無論如何應該回來送送伊拉爺(她們的爸爸)。儂去拍電報打電話,勿要伊拉出一份洋鈿,寧總歸要到(不用她們出一分錢,人總歸要到)。”阿娘手簌簌抖:“下趟吾沒了,伊拉用勿著來,是吾對勿起伊拉(下次我死了,她們用不著來,是我對不起她們)。”

陳東方接了這個燙手山芋,頭暈腦脹,和陳東海一合計,想著錢桂華在工會上班,對紅白事頗有經驗,便把喪儀這塊的事騰出來交給她,請樂隊、訂花籃印遺像,買骨灰盒壽衣金元寶等各色紙錢,確認豆腐宴的人數、菜單酒水和回禮,寧波老家的親眷來客有沒有要留宿的……林林總總幾十樣事。

錢桂華因阿爺的死因和上次心梗溶栓有關,被阿娘人前人後哭罵了好幾回,心一直吊著,見老公和二伯都沒提這事,還委以重任,立刻跟打了雞血似的忙前忙後,上班都沒這般賣力,起早摸黑的忙了兩天,鈔票像水一樣流出去,肉麻(心疼)得結棍,少不了要討價還價掐頭去尾,一時忍不住又給自己尋摸了點“辛苦費”,做賊不免心虛,另行找補,把那辦事的公交車票一張張貼得齊齊整整,賬單寫得清清爽爽,好等辦完喪事後公中算賬分攤。私下又追著陳東海問他三個姊妹的事,被不耐煩地吼了兩句,才悻悻然閉了嘴,幸好顧東文的話頗具威力,陳東海每每輪起手臂都沒敢碰她一下。

西美趕回萬春街,在客堂間公公的遺像前磕了六個頭,又押著斯南磕了三個頭。阿娘說陳東來彙回來的一百五十塊已經交給了陳東方。陳東方拿出小本子大概算了算,已經用出去了一千三百多塊,豆腐宴二十四桌,訂的是五十塊一桌的標準,付了三百塊定金,剩下的倒不急,收了白包記好人情就能拆出來結帳,眼下三兄弟先均攤五百塊。西美直接給了陳東方五百塊。

“東來是家裡的老大,爸媽又幫我們帶斯江和斯好,我們理應該多出一點。等公中算好帳,我們攤四,老二老三你們兩家各攤三,你們看行不行?”

陳東方和陳東海謙讓了幾句也就應了。錢桂華在一旁聽著很是不以為然,誰知道老大家打的什麼主意呢,公公走得急,什麼也沒來得及交待,婆婆接下去跟誰過,房子和錢怎麼分,現在誰也不提,到時候說起來老大這時候多攤了一份,家業也要多分一份,吃虧的還不是兩個弟弟。她心裡想什麼,臉上自然流露出些意味,西美瞟了她一眼就明白了三分,冷哼了一聲也不理會她的眉眼官司,直接提著行李和斯南回了娘家。

夜裡,陳東方親自上門請西美過去商議正事。顧東文正就著花生米吃老酒逗小外甥,淡淡地對西美說:“你們兩口子將近廿年沒儘過孝道,覅太計較,吃虧就是占便宜。”

“阿拉心裡有數。”西美和東來早就通過氣,該讓的都願意讓給兩個弟弟。

見西美出了門,斯南斯江在樓上陪景生做康複,顧阿婆捏著手裡的金元寶歎了口氣:“也隻好這麼著了,他們兩個的脾氣太軟和,爭來爭去難看死了還爭不過,不如不爭。”見顧東文哂笑了一聲不搭話,顧阿婆心知他恐怕在心裡腹謗就陳家那點子家業有什麼可爭的,想了想道:“當年你爸好歹有了個烈士的名號,北武算是爭回來不少錢。現在斯江外公單位也不知道能給多少喪葬費和撫恤金,好歹能把事情辦體麵了也行,要是不夠,你記得幫襯一下西美。唉,將來要是我走了,這房子就留給你和景生,你貼補點給——”

“又開始東想西想了?”顧東文把咯咯笑的斯好扛上肩膀:“你不是答應了斯江要活動一百歲的?我得去告個狀。”

“喂!顧東文你個王八蛋,你要敢說看我不拿掃帚抽死你。”顧阿婆丟下黃紙作勢要去拿掃帚。

斯南在閣樓上滔滔不絕,火車上的過房爺過房娘過房阿哥阿姐(乾爹乾媽乾哥乾姐)們對她多好,一個多月居然能在火車上住了十天,嘖嘖嘖,太爽了,不想下車,再開十萬公裡都行,還一直不用洗澡啦啦啦。

斯江扶著坐在景生背上嗷嗷叫的小胖子,數著俯臥撐的新紀錄,聽她嘚瑟得沒玩完沒了,隨口道:“難怪你會在這趟火車上出生,看來都是天意,你就不該叫陳斯南——”

“欸?那我該叫什麼?陳斯車?”斯南不樂意了:“那也太難聽了吧。”

“可以叫陳斯路。”景生反手把小胖子抱下地,“你就一直在路上好了。”

“斯路也不好聽,數學老師會一天到晚點我的名。”

“為什麼?”

“同學們,這道題的解題‘思路’有了嗎?你們這個解題思路不對啊,來,拓寬一下你們的思路。”斯南躺在床上學著景生做踢腿運動:“取名字太難了。大表哥還是你運氣好。”

“???”

“你在景洪出生就叫景生,要我就得變成車生或者火生了!”斯南笑得差點滾下床,兩條腿拍得床伴咚咚響。

斯江不可避免地想到傳說中生在馬桶裡的那位遠房親戚,桶生好像也比車生聽起來強,不由得歎了口氣:“你的名字至少比我的好聽呀,si gang,si gang,以前幼兒園我就被叫成水缸過,最討厭的是每次玩司馬光砸缸的遊戲,都有男生叫我扮那個缸!”

“缸缸,缸?”斯好摟住斯江的脖子送上一個濕噠噠的親親:“阿姐是缸缸,吾是好好。”

景生笑得整組動作都走形了。斯江推開斯好的胖臉,伸腳去踢他:“重做!彆偷懶。陳斯南你彆笑了,阿爺沒了,我們都不能笑。”

斯南揪住自己的臉皮往下拉:“阿姐你變得跟姆媽一樣了,煩死了。要多少天不能笑啊?”

斯江想了想,有點吃不準:“阿娘說斷七前不能去人家作客,那就是四十九天不能笑?”

斯南歎了口氣,跳下床來托住景生的腿幫他往上抬:“我太難了,想笑不能笑,想哭哭不出。我今天磕頭的時候沒哭出來,就挨了姆媽兩巴掌,她說我不正常,阿爺沒了都不哭,阿姐你哭了嗎?”

“哭了。”斯江摸了摸她的頭:“不過我是看到阿娘哭就忍不住哭的,也不能算是因為阿爺傷心得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