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章
“什麼?”
斯江回過神來,疑心剛才自己聽錯了。
“對不起,周嘉明那個信的事,是我不對。”景生側過身,低頭看向後座山的斯江。
路燈在夜色裡把他的側臉分成明暗兩半,猶如山巒起伏,明處溫柔,閃著光,暗處寧靜,極沉厚,眼裡還有一個星空,浩瀚,璀璨。
斯江怔怔地看著景生。
“對不起。”
景生又說了一遍,似乎要確認她這次真的聽清楚了,才回過頭去。
“綠燈了,坐穩了。”
他的背微弓,白色襯衫在路燈下那種很溫柔的淡金色,細密的發腳因為出汗微濕,隨著他身體的起伏反射出星星點點的碎光。
腳踏車猛然加速,斯江一個後仰,伸手拽緊了景生的襯衫。從來沒人對她這麼認真地說過對不起。小時候爸媽每年都說他們很快就回上海,一家人很快會在一起,每年都成空,沒人跟她說對不起,姆媽偷看她的日記還打了她,沒說過對不起,爸爸記錯了她讀幾年級,也沒說過對不起。她最猛烈的對抗也隻是跟自己說沒關係。
“為什麼?”斯江低下頭輕聲問,懷疑景生根本聽不見她問什麼。
腳踏車慢了下來,悠悠蕩蕩的,甚至好像故意扭了兩下。
一輛夜班車從他們身後呼嘯而過,司機大概被這突然歪歪扭扭的腳踏車嚇了一跳,喇叭按得震天響。
“什麼?”景生頭也不回地大聲問。
斯江習慣性地抱緊景生的腰,把剛剛掉出來的眼淚狠狠蹭在他背上。
景生僵了一下,胸腹之間又連續震動了幾下。
還笑!斯江很凶很凶地大聲問:
“你為什麼說對不起?顧景生你哪裡錯了?!你說!老實交待!”
景生笑道:“陳斯江,我錯了,我應該無條件地站在你這邊,不管嬢嬢說什麼,都該先跟你通個氣,不該把你當小孩子,不該覺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該服從嬢嬢的指令,不該不尊重你,不該這麼長時間都認識不到自己的錯誤。”
“就是就是就是!”斯江狠狠地捶了他兩下:“你竟然跟我姆媽站一邊!你真討厭,太討厭了,你這個叛徒你這個漢奸你根本不配跟我要好!枉費我還對你這麼好,氣死我了氣死我了氣死我了!我才不想原諒你。”
景生哈哈笑了起來:“你有權不原諒我。”
“就不原諒!阿哥儂最戳氣了!”斯江趴在景生背上哭得抽抽噠噠的。
“嗯,我應該相信組織相信黨,相信偉大英明的陳斯江同誌絕不會走上早戀的絕路。我不該配合三座大山壓迫無產階級。以後我堅定不移地站在你這邊,如果你要我臥底,我就去臥底,如果你要我反抗,我就幫你反抗。”
斯江破涕為笑,又覺得這麼輕易就被他一句“對不起”給收買了很沒麵子:“呸,什麼亂七八糟的,我現在還很氣呢,想打人!”
“如果你要打人,我幫你遞擀麵杖,如果你要殺人,我幫你埋屍。”
“我要打你。”
“隨便你打。”
斯江的兩隻手啪啪啪拍在他背上。
“打你打你!我就打你!”
景生微微笑,這個場景似乎也發生過很多次,無比熟悉。
“你彆不舍得下手啊,你這到底是打我還是給我撓癢?”景生脫口而出,才意識到這是顧東文以前常常笑著對姆媽說的話,卻已經來不及收回,一股熱氣湧上頭,從脖子燒到耳尖,頭皮都微微發麻。他趕緊站起來猛蹬了幾下:“坐好,進弄堂了。”
斯江被彈格路顛得屁股疼。
“慢點慢點,顛死人了!阿哥!你是不是故意在報複我?你根本不是誠心說對不起的是不是?”
“不是故意的——”景生笑著放慢了速度:“是有意的。”
腳踏車停了下來,斯江頭暈腦脹地下了車,踢了景生一腳:“我也不是故意的,我是有意的,哼。”
她擰開水龍頭,嘩啦啦洗完手,甩了景生一臉水:“這也是有意的!”轉頭就笑著咚咚咚往樓上跑。
“斯江!”
“乾嘛?”
景生一臉認真地舉著灶披間裡的擀麵杖:“還打不打?”
斯江笑得不行,故作正經地回答:“今天累死了,沒力氣打你,先欠著,你以後要是再敢叛變,一起打!”
景生手裡的擀麵杖飛到空中,轉了三百六十度,穩穩落在他手裡。
“豆腐花沒吃成,要麼擀上一碗麵算了,冰箱裡還有點雪菜肉絲……”景生想了想。
“我還要臥一隻荷包蛋!流心的那種。”斯江笑彎了眼。
“哎,一碗麵吃好嘛——”
“不原諒!你想得美!”斯江趾高氣昂地上去了,樓梯踩得咚咚響,宛如戰鬥得勝的女將軍班師回朝。
景生笑盈盈地又把擀麵杖往空中一丟。
亭子間裡探出一個頭來。
顧東文:“我也要一碗雪菜肉絲麵,覅蔥,兩隻荷包蛋,謝謝。”
擀麵杖從景生手裡歪出去,咣啷敲在灶披間的門上,差點掉在地上。
“你想得美!”景生不自在地瞪了他一眼。
顧東文笑得酒窩深深眼兒彎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