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歡沒有見過陳斯江本人。方樹人的相簿裡有不少班級畢業照,她雖然不是班主任,但教過的班級畢業時都會請她去合影,唯一被放在書桌相架裡的就是斯江他們那屆的畢業照。
四十幾個學生,十幾個老師,高高低低四排,但唐歡第一眼就看見了陳斯江,她實在太好看了,閃閃發亮,讓人完全挪不開眼。
“怎麼會有這麼好看的人呀。”同為女生,唐歡忍不住感歎。
方樹人笑著告訴她:“這是陳斯江,她媽媽小時候和我一起學過鋼琴,我們兩家以前常來往。她從小就特彆漂亮特彆優秀,性格也好。可惜等你考到我們學校來,她應該已經出國留學了。不過她妹妹從新疆回來也是轉到向群讀書,不知道會不會和你一個班。”
以前常來往,現在不來往了?嫂嫂以前學過鋼琴?客堂間裡的那架鋼琴卻從來沒人彈過。出國留學?多麼優秀的人家裡條件得多好才能高中一畢業就出國留學?
唐歡抿著唇靜靜聽微微笑,她很早就學會不問任何多餘的問題。她從小不漂亮也不優秀,性格也不好,但有一點:哥哥和自己如東的老唐家,配不上嫂嫂和上海這個老洋房裡的漂亮房間,這個她從小就明白。家裡和她差不多年齡的侄子侄女十幾個,隻有她最幸運,被哥哥嫂嫂帶來了上海上學。但這是嫂嫂的家,不是哥哥的家,她要更加小心,才不會給哥哥丟臉。所以她看電視劇《紅樓夢》的時候,對黛玉很能感同身受。聽著嫂嫂的姆媽梅媽媽笑著說劇裡的擺設服裝吃食的時候,她更加意識到這一點,同一個世界,其實很早就劃分成了不同的小世界。
對於自己的蘇北人身份會被嘲笑這件事,她從廣播劇《滑稽王小毛》裡就已經有所預料,但羞辱依然直接尖銳得超乎了她的想象。她甚至懷疑自己能不能堅持三天。老師們都用上海話講課,她隻聽得懂一點點。南通被稱為“小上海”,語言有很多相通的地方,如東人也一直自傲於屬於“小上海”而不是泰州。每次嫂子隨哥哥回如東探親,從她身上從來看不到任何“上海人”的倨傲,這些也都讓她存了僥幸心理。她甚至設想過自己會被同學們喜歡,當然現在看來純粹是做夢。
可在陳斯南身上,唐歡看不見各個小世界的界限,她好像根本看不見這些壁壘,也毫不在意,一力降十會,她什麼都不怕。
“成為陳斯江那麼美那麼優秀的女生”,這個理想立刻變成了“成為陳斯南這麼不好惹的女生。”
唐歡後悔自己當時不敢做她的同桌。
斯南笑嘻嘻地說:“好了,既然你認識我姐姐,那你就是自己人了———你怕不怕?”
唐歡一愣。
斯南撓了撓卷毛:“那幾個男生跟我結下梁子了,肯定要找我麻煩,你怕不怕被我連累?不過你不跟我做同桌是對的,我不生氣。”
唐歡的心被一隻小手軟軟地戳了一下,差點冒出酸又甜的汁水,她猶豫了一下:“可我們是今天才認識的,你這就願意跟我做朋友了?”
斯南瞪圓了眼:“做朋友還要有時間限製?有的人我認識十幾年了,也當不成我的自己人啊。我很挑的!”
唐歡覺得自己應該表現得非常榮幸,但這個表情難度比較高,所以她隻能點點頭顯示自己的誠意:“我想和你做朋友的。”
“那你要不要加入我們幫?你是上海第一個入幫的,我可以讓你當副幫主。”斯南笑得十分殷切,帶著幾分討好,絕對沒有漫不經心。
腦子裡被塞了一大堆行俠仗義的理念後,唐歡心甘情願地把一個月的零花錢作為幫會費交給了陳斯南,成為了桃花降龍打狗幫的副幫主,比上海分舵的舵主還要高三個級彆。
這真的不是保護費嗎?唐歡走近教室的時候想到了一個問題。
***
“陳斯南!老子等了你十分鐘,你是不是怕了?不敢來單挑?”胡亞東拍著桌子吼。
楊文意幾個男生跟著起哄。
唐歡坐到自己座位上,緊張地看向後排。
陳斯南白了胡亞東一眼:“我答應跟你單挑了?梭梭子。戇度豬玀十三點,你腦子有病吧?”
上課鈴響了,語文毛老師還沒進來。
胡亞東探身就是一巴掌,存著警告的意思,沒朝著人去,直接打在了陳斯南手裡的報紙包上,拍了一手的油,他提起手看了看:“欸?撒麼子(什麼東西)?”
咖喱包掉在椅子上,梭羅羅滾到地上。
楊文意哈哈笑:“是咖喱包!”
毛老師進了教室:“做撒呢,胡亞東、陳斯南、楊文意,上課了啊,坐好做好。”
唐歡舉手:“毛老師,胡亞東故意把陳斯南的咖喱包打翻了。”
蔡晶晶和旁邊幾個女生睜大眼盯著唐歡打量。
“小新疆同小蘇北變成一家門了哦。”有女生翻著白眼嘲笑。
唐歡漲紅了臉,聲音小了許多,卻依然重複了一句:“我親眼看到的。”
毛老師頭很疼,幾步走到第四排:“胡亞東,儂沒事體尋事體是伐(你沒事找事是嗎?)出去,站到走廊上去。站一刻鐘好好交反省反省。”
胡亞東不情不願地踢了踢課桌:“吾是勿當心碰著伊格。(我是不小心碰到她的。)毛老師勿要聽江北寧瞎三話四(不要聽江北人瞎三話四),立五分鐘來噻伐?(五分鐘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