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0章 第二百九十章(1 / 2)

萬春街 小麥s 7998 字 5個月前

月兒彎彎照九州,幾家歡樂幾家愁。烏魯木齊的雪下過了好幾場,單位大門上的紅燈籠提醒了恍恍惚惚的顧西美,新的一年到來了。

西美已經過了四十不惑的年齡,卻依然很疑惑。她想不明白日子明明越來越好,怎麼就突然滑鐵盧了。在市教育局,人人都知道她兩個女兒一個是H師大的高材生,一個是上海市重點中學的好苗子,兩個女兒戶口都落回了上海,無論是培養孩子還是戶口政策的把握上,都顯得她格局大眼光遠。這樣的讚美西美是一路聽過來的,今年聽著卻十分心酸。外人都知道她的好,她的難得,唯獨家裡人誰也不感激她。斯江入學到現在一個電話一封信都沒有,斯南倒是接電話的,聽不上幾句就跑,斯好呢,電話那頭說著說著就走神了,不是在看電視就是在看電視。她現在打一次長途電話並不容易,以前在二中,校長教導主任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反正是學校出錢,現在反而得趕在郵電局下班前花錢打電話,這錢還花得邪氣勿開心。

她八月裡回到烏市,李老師幫忙叫了幾位校工,第二天就搬進了新宿舍,為了表示感謝,西美在新屋開火倉連著請了兩頓飯。二中來了七八個老同事,打麻將打撲克約鋼琴課,熱鬨了大半天,留下一堆瓜果皮屑鍋碗瓢盆待收拾。西美忙了一個鐘頭才坐定,把同事們的賀禮登到人情往來的本子上,一看還是李老師最是有心,送了一床全羊毛的毛毯,倒叫西美很是感慨。

剛收拾完,陳東來上了門。他沒有西美新宿舍的地址,在二中等了四五個鐘頭才等到了李老師他們,好說歹說要到了新地址,趕急趕忙地靠兩條腿衝了過來。

“你來乾什麼?”西美把住門不給他進。

陳東來臉上一層熱汗,原本被婚姻和事業的雙重不如意打擊得十分頹喪的麵孔在昏暗的走道燈下閃著光:“離婚,我來找你離婚,我要離婚。”

雖然已從顧東文嘴裡聽過這句,但真從陳東來嘴裡說出來的時候,殺傷力遠比西美想像得更大,她甚至忘記了是她先提出要跟陳東來離婚的,即便被單位裡勸退了,她還是決絕地換了單位以求結束自己的青春自己的過往。“離婚”這個動詞一旦換了主語,就像一根大棒重重砸得她眼冒金星。

西美開了門。

“換拖鞋,進來說。”

“謝謝,不用了,我穿了襪子,赤腳就好。”

十幾年的夫妻企圖努力給對方給自己留最後一絲體麵。

陳東來坐下來,掏出手帕擦了擦滿頭的汗,打量了一下這間屋子,很大很寬敞很齊整,家具都是他熟悉的,書櫥五鬥櫃沙發桌椅簾子電風扇,還有牆上的相框,但又是無比陌生的。斯江三歲半兒童節的那張照片有點歪,她穿的藍格子連衣裙是西美自己做的,他記得第一次裙擺沒做好,她還拆了重新做了一遍,斯江留著童花頭,笑得像朵花兒,照片是手工畫上去的彩色,有種霧蒙蒙的柔光鏡效果。

顧西美冷眼看著陳東來站起來,伸手把斯江的照片扶扶正,他的食指輕輕擦過照片上斯江的臉頰。

“嗬,”西美冷笑了一聲,“要離也是我要離,陳東來你憑什麼?裝作一幅慈父麵孔,有意思伐?”

陳東來的背僵了僵,在照片裡斯江的目光和笑容下,陡然又平添了幾分勇氣。

“是過不下去了,”陳東來轉過身,看著同樣熟悉又陌生的妻子,“我跟你過不下去,斯江也跟你過不下去,你還不明白嗎?就算你不要離,我也要跟你離。斯江斯南斯好都跟著我,求求你了,彆再折騰她們了。”

西美放在腿上的手瑟瑟地抖了起來,出離了憤怒,她嘴唇翕了翕,一時竟然組織不出最有力的話語。

沒等她開口,陳東來一鼓作氣地說完了下去:“她們三個是你生的沒錯,但她們不是這麼一個相框一幅簾子一張獎狀。你改斯江的誌願,不管你選的這個誌願到底好不好,你跟我商量過沒有?說過一聲沒有?你跟她商量過沒有?說過一聲沒有?你沒有,對,你肯定要說你都是對的,你選的肯定是好的,既然是好的你為什麼連說都不肯說一聲?西美,你真的從來沒把我們當成人,你隻按照你自己想的去拿捏我們,你永遠是對的,哪怕是你錯了你也沒錯。我在克拉瑪依,你說油田太苦沒前途,逼我調到烏魯木齊來坐辦公室,後來你又嫌坐辦公室升得慢工資少,讓我再回克拉瑪依搞技術。局裡分房子,你嫌遠嫌房子小,轉頭你又怪我沒爭取分房子。好和壞都是你說了算,你的道理一套一套的,我從來說不過你,為了你,為了這個家,除了生斯好,我沒和你爭過一件事,都是你說了算,現在離婚這個事,也當你說了算行嗎?你不是說了要離?那就離吧。我已經開好單位證明了。”

“還有斯江,她長這麼大,隻挨過你兩記耳光,當著萬春街鄰居的麵,你打她,”陳東來苦笑起來,“就因為她說了句真話,你就聽不得了。那我們呢?我們聽了十幾年,你想過我們怎麼忍過來的沒有?”

“我哪裡不好?我哪裡做錯了?!你們忍什麼了?!”西美的聲音陡然尖厲,幾乎是吼出來的,嚇了陳東來一跳。

“陳東來你放的什麼屁?明明是你對不起我對不起這個家,你倒狗屁叨叨一堆歪理?”西美怒到極致,渾身發抖,“我是惡人?我害了你們?你軋姘頭是我拿刀逼你的?你不情願調工作你打什麼申請報告?隔了十年八年你現在後悔了?我還真看不出來你這麼會倒打一耙。好啊陳東來,你可真厲害——”

陳東來嘴角扯了扯,一臉你看你又來了,我就知道你會這麼說的表情。

西美深深吸了口氣,強壓住全身倒流的血液:“我什麼都沒做錯,你憑什麼要跟我離?陳東來我告訴你,這婚我還就不離了!要離也隻有我要離的份!”

陳東來一怔:“那就當是你要離好了,本來不是你要離嗎?”

“不一樣!”

“這有什麼不一樣!”

“滾,你給我馬上滾出去,不滾我就叫人了。”西美“嘭”地拉開門,一腳把陳東來的涼鞋踢了出去,“滾!”

陳東來幾乎是被西美推搡出去的,站在走道裡半晌也沒回過神來,想不通為什麼會是這個結果。

***

進了新單位三天,肖副局長找個機會和西美說話,為免人說閒話,辦公室門大開著。

走出辦公室的時候,西美的腿直發軟,扶著走廊的欄杆在太陽下定了半天神,又羞又惱又無地自容。她自從奔赴邊疆,阿克蘇的條件再苦也是兢兢業業地乾著,墾荒摘棉花種蘋果樹挖地窩子造房子教孩子,二十幾年來,無論在哪個崗位,領導同事對她的評價向來都比她的自我評價高,她雖然一貫表現出了謙虛的態度,但內心不是不驕傲自豪的,乾一行愛一行專一行,她從來沒依靠過家裡也沒靠過陳東來。就算她轉進教育局,那也是領導慧眼,之前局裡找校領導要人,還是她主動拒絕的,怎麼時隔不久,竟然變成了她是走後門鑽營進來的了。

肖副局長說得客氣含蓄,局裡當然要給上麵領導麵子,領導覺得顧西美同誌適合做檔案員,那麼這個檔案員的崗位就隻能是顧西美的,為了她,多少關係戶包括肖副局長自己的隔房堂侄女都靠邊站了,這份人情她得受著,這可是個機關乾部崗位,不是中學老師那個事業編製能比的。所以為了領導著想,西美之前打聽的離婚報告一事必須偃旗息鼓,要不然閒話四起,領導威信受損,甚至有礙領導的仕途,這是大事。但是該感謝領導的還得感謝,過幾天領導要來視察,西美得積極參加接待工作。

西美頭暈目澀地走回辦公室,後知後覺到同事和上級的客氣其實是客套。這是西美除了生孩子以外第一次感覺到失控的滋味,並且完全想象不到未來還會發生什麼。

國慶節忙完後,領導們來視察工作,有兩場座談一場報告。西美一天下來如芒刺在背,看誰都覺得彆人在背後會議論她,唯獨不敢正眼看台上發言的孫驍。她腦子裡一片混沌,實在想不出自己是怎麼引起這麼個大人物的注意的,倒也設想過也許是肖副局長諂媚迎合搞錯了意思,但孫驍不經意掃過她身上的幾眼,愚鈍如西美,也覺出了他有那個意思。至於那個意思會意思到哪裡,西美不敢深想。

西美知道自己長得好看,剛到阿克蘇的時候沒少被男知青們追過,包括曹靜芝的老公沈勇和孟沁的老公朱廣茂,都明示暗示過,也都被她用陳東來擋回去了,這些細枝末節的事,恐怕曹靜芝和孟沁都不知道,她自然也永遠不會提起。和陳東來結婚後,西美怕惹麻煩,平時打扮都往成熟的革命群眾方向靠攏,樸素節儉,一臉正氣凜然不可侵犯,在兵團幼兒園和鎮中心小學包括二中,她也從來沒遇到過男女上的煩惱。這兩年家裡條件好轉,加上要去學生家裡教鋼琴,她才買了幾條連衣裙,可比起二十多歲的女大學生們,西美實在想不出已婚已育的自己有任何能吸引男人的地方,更何況孫驍已經坐在那個位置上,他是官,她是民,唯一的交集就是她帶著二中學生參加過的幾次彙演,得獎時都是他負責頒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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