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西美過得提心吊膽,卻什麼也沒發生。肖副局長也目不斜視正襟危坐,好像那天下午的談話從來沒發生過似的。
進了十二月,教育局有一次教研學習,西美也在列。下午快散會的時候,會議室外進來一群人,為首的就是孫驍。西美縮在牆角,低頭看著自己的學習材料,隨眾鼓掌歡迎領導,腦子裡嗡嗡響。很快人群逐漸散去,她窩在原地眼看著窗外太陽漸漸落山,心裡七上八下,突然有人敲了敲門,嚇了她一跳。
來的卻是人事處的一個同事,笑著催她去食堂參加聚餐。
食堂裡擺了五張大圓桌,觥光交錯熱火朝天,似乎沒人留意到姍姍來遲的她。西美被安排在職業教育與成人教育處以及財務處的幾個乾部之間,暗中拿眼風瞥了幾次孫驍,不見異狀,慢慢定下心來。
聚餐到晚上十點多才結束,西美喝了幾杯茅台,又混著喝了不少紅酒,踩腳踏車像踩著棉花似的,深一腳淺一腳的,路口是時不時就呆呆地停著,錯過了好幾次紅綠燈。“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緊張勁兒過去了,酒勁被風一吹,西美腦子裡糊上了厚厚一層糨糊,倒想起人群中的那個領導來。他看起來不像乾部像軍人,五官算不上英俊,有點北方人那種精乾相,棱角分明,話不多,不太好親近,看得出領導們都有點怵他。不知怎麼,西美又想起了陳東來,她選的丈夫倒長得體麵,可惜最後做出了極不體麵的下作事。
無論如何,她都不會像陳東來那麼經不起一點誘惑,她不會變成那種下作胚,西美心裡暗暗發了個誓。轉念她又不由自主地把孫驍和小何作了個比較,她被孫驍看上和陳東來和小何勾搭上,無論怎麼看,她都贏了陳東來十萬八千裡。
憑著這股子的優越感,西美越騎越勇,到了宿舍樓下頭才發現一輛黑色汽車一直跟在自己後麵。
男人從車裡出來,平時嚴肅的臉上帶著忍俊不禁的笑意,線條都柔和了不少。
“顧西美。”
“不認識我了?”
“新疆建設兵團農一師二團十一連,67年連隊在操場上吃年夜飯,我放了一盆肉在你腳底下,結果你男朋友隻叼了一塊肉就跑了。”
“老戰友,好久不見啊。”
顧西美恍恍惚惚地看見當年那個十八歲的自己,想笑又想哭,卻笑不出來也哭不出來。
“你是?”
“你到阿克蘇的第一晚就帶頭哭,後來自我批評做得還挺誠懇,流血流汗不流淚!杜絕嬌驕二氣——”
“孫連長!”
西美好不容易從腦海裡撈出這麼個人來,原來他就是當年那個大家看著就害怕的孫連長。
事情就那麼自然而然地發生了,西美在一九八八年的年末,成了自己看不上的下作胚,她和孫驍終於坐實了肖副局長言下的那種關係,她羞於打電話回萬春街,素日裡行事更加謹慎小心。
至於那夜的糊塗人糊塗事,西美歸咎於自己喝醉了以及她沒辦法。她能有什麼辦法呢,領導送她到家,要上去坐坐,她沒法拒絕。她這輩子從來沒碰上過孫驍這樣的男人,如同陳東來被她感動了一樣,她也被孫驍感動了,誰能牽記一個人牽記二十幾年?全世界包括她的姆媽阿哥阿弟阿姐老公女兒,都把她當成了惡人,沒人喜歡她,可這個當年訓得她直哭的連長卻一直惦記著她心疼她。對著這樣一個男人,西美沒法說不,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替自己哭,也替孫驍哭。
一九八八年的最後一夜,西美呆坐在沙發上看著掛鐘的指針跨入新的一年,未來何去何從,不可知,無可期。
***
過了元旦,斯江回到學校,才知道唐澤年生病的事情。
消息是嚴溯告訴胡蝶的,打架那夜唐澤年回到學校就發了高燒,撐了兩天轉成肺炎,掛了兩天水後變成了心肌炎,進了華東醫院住院部,新年也是在病房裡過的,說是要住到春節後才出院。
“我聽嚴溯說,唐澤年媽媽好像是個挺厲害的領導,為了這件事去了學校兩次,還跟他們都談了話——”胡蝶替斯江擔心,“嚴溯說他們誰都沒說,唐澤年不讓他們說,不過她會不會想要追究那誰的責任啊?”
斯江沒作聲,她下鋪的劉春嵐卻突然開了口:“要是我被人打了還搞成這樣,我爸媽殺了那人的心都有了,要追究責任也挺正常的。”
203寢室頓時靜了下來。
尹寒從對麵上鋪探下頭來:“劉春嵐,你不了解情況就不要亂發表意見,好伐?”最後兩個字卻是東北口音的上海話,帶著濃濃的警告意味。
劉春嵐撩起眼皮細聲細氣地說:“我有什麼不了解?學校裡誰還不知道啊,賈寶玉林黛玉表哥表妹一家親,弄到學校裡來算什麼,還這麼野蠻,大冬天的把人推進河裡,這不是殺人犯嘛,太嚇人了。也不知道學校裡的人怎麼想的,這樣都沒人喊警察。”
她一邊說一邊穿外套穿鞋子:“反正我已經申請調換寢室了,隨便你們。”
寢室門“嘭”地一聲撞上了,胡蝶鼻子裡哼了一聲:“覅睬伊,十三點兮兮的。”
尹寒跳下來拍了拍斯江:“這世界上就沒有無緣無故的恨,瞧她那德性!嗐,就美術係大三的那個老阮,記得嗎?一開學在食堂門口被你拒絕的,留個長頭發穿個登山靴自以為帥得一逼的傻逼,現在是她男朋友了,花錢買了個吃軟飯的傻逼,切。”
斯江因為“殺人犯”三個字揪起來的心略放回去了一些,她吸了口氣搖搖頭:“我沒事。”
胡蝶笑道:“她怕你發飆呢,話說了一半就趕緊穿衣裳逃出去了,現在肯定去尋男朋友嚶嚶嚶了,癡頭怪腦。”
周六一下課,斯江就趕去了華東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