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8章 第三百零八章(2 / 2)

萬春街 小麥s 10404 字 3個月前

“阿舅???”斯南怯怯地喊了一聲。

景生看向斯江:“他得了肝癌,這一年都在盧護士那裡打嗎啡針止疼。他不肯治,非要熬著乾等死——”

“等他死了,就活該我難受一輩子,”景生的聲音暗啞,語氣卻還是淡淡的,甚至還自嘲地笑了一聲,看向顧東文,“看,我這個兒子連老子得病都不配知道,就因為我不是你親生的,是吧?”

“放你娘的屁!冊那,”顧東文一腳踹在景生大腿上,氣笑了,“老子的命老子想怎麼樣就怎麼樣,你個小赤佬懂個屁,要我躺在醫院裡等死,我寧可跳進蘇州河裡淹死。”

他伸出大手擼了擼斯江的頭,又去摸摸斯南的一頭卷毛,見兩姐妹都哭成了淚人兒,反而笑了:“看,告訴你們,你們就知道哭。舅舅死不了的啊,壞人活千年呢。”

斯南抬起頭:“阿舅,我有錢,我的錢的都給你,你去醫院治病吧,求求你了,大表哥不能沒有你的!”

景生彆開臉,電風扇的風扇葉片呼喇喇地對著他的臉吹,眼睛又痛又澀。

斯江抱住了顧東文的胳膊:“阿舅,現在我們就去醫院!我現在已經能掙很多錢了,這個月我能掙兩千多呢!”

顧東文捏了捏斯江的臉:“乖乖隆地咚,阿拉囡囡半年就是個萬元戶啦。”

“走吧,走吧,盧阿姨肯定也希望你去醫院看病的!”斯江不管不顧地拽著顧東文往外拉。

顧東文一用力就把斯江拽了回來:“戇小寧,這個毛病治不好的,花多少錢也沒用。”

景生霍地站了起來,厲聲道:“放屁,上海治不好就去北京看,北京治不好就去香港看,香港治不好去美國看,動手術、腫瘤消融,能試的都得試!”

被他一吼,顧東文“噯”了一聲,笑了:“你還真管起你老子來了?”

景生一拳頭揮到半空,失去了力氣,無力地撐在了桌沿上,他胸口劇烈起伏了幾下,低下了頭。

“顧東文,我姆媽已經沒了,你答應過她要照顧我的——”

悲鳴聲被死死地壓在了他喉間,悶得幾乎聽不出難過。

“好了,老子還沒死呢,你們三個搞啥名堂經啊,好了好了啊,去去去,去醫院看行了吧?但是顧景生,老子警告你,大學必須讀完!你要不回去讀我現在就一根皮帶抽死你!”

“你抽,抽死我也不讀了!”景生猛地抬起頭,聲音比顧東文吼得還響。

皮帶抽斷了一根,景生也不鬆口答應回去找學校想辦法重新入學,白色老頭衫背後爛了好幾條,背上一片血印。斯江和斯南攔不住也勸不動,哭得跟兩個淚人似的。顧阿婆回來一看嚇得不行,抄起雞毛撣子狠狠地抽了顧東文幾下。

“你怎麼下得去手的啊!你拿刀砍人你老子才這麼抽過你,景生乾什麼了你要下這種死手?你對得起蘇蘇伐?她把兒子托給你,你就是這麼照顧他的?以後等你下去見了她你好意思跟她開口?”

顧東文頹然把手裡半根皮帶摔在地上,紅著眼瞪著景生吼道:“你媽一直說要送你讀大學!”

顧阿婆懵了半晌,才問斯江:“囡囡,怎麼回事?”

***

斯江紅著眼替景生上藥。

景生弓著背,坐在方凳上一聲不吭,藥膏抹得再輕,他背上的肌肉也疼得微微顫抖。

上好藥,景生套上汗背心,轉頭接過斯江手裡的藥膏,拿起她撞到桌子手仔細看了看,不由分說地替她也抹了兩道。

“阿哥,求你了——”斯江什麼也顧不得了,緊緊摟住景生,她頭一回發現人的心竟然能疼成這樣,被丟在沸油裡來回地炸著,焚心如火。

景生拍了拍她的背,吸了口氣:“囡囡,我要不是大學生了,你會看不起我嗎?”

斯江哭著搖頭:“不會,當然不會!”

“以後沒有單位,不是工程師,你會嫌棄我嗎?”

“不會!你瞎說什麼呀——”

景生抄起衣襟,替斯江抹了把眼淚鼻涕:“那不就好了。我不後悔,你不嫌棄,夠了。”

“不,不對,不應該是這樣的,”斯江絞著他的衣襟,“不公平,為什麼?為什麼呀?為什麼是舅舅!為什麼是你!”

你和舅舅已經那麼那麼苦了,為什麼還會遇到這種事,這是什麼鬼老天安排的,她不服氣,沒人能服氣。憑什麼老天就隻欺負好人呢?上帝到底在哪裡?外婆念了這麼多年的上帝保佑,上帝為什麼不保佑舅舅和景生!

景生緊緊地摟住斯江,低頭埋在了她肩窩裡,突然整個人無聲地顫抖起來。

斯江閉上眼,感覺到肩頭瞬間被泅濕了。

樓下亭子間裡傳來顧阿婆壓抑不住的哭聲,景生靠著斯江平靜了片刻,慢慢抬起了頭。

“好了,我沒事了。”

景生眼眶通紅,視線落在五鬥櫥的台曆上。那是一本豐子愷作品的台曆,是北武和善讓帶回來的,七月的畫,一個老太太抱著懷裡穿紅衣的孩子親著他的小嘴兒。下麵的字寫著:“小時候,最親的那個人,走得最早。”景生咬著牙把那一頁撕了下來,還差幾天就八月了。

八月的畫下寫著:“小時候,以為打破碗的事兒,是天大的事。”

他後來才知道,失去姆媽才是天大的事。現在,他連顧東文也要失去了。生離死彆,他都扛得住,這世界上再沒有任何事是他跨不過去的了。

“是該輪到我照顧爸爸了。”景生呼出一口氣,挺直了背。他已經查了很多資料,有病人動好手術後按時吃藥,好好休養,十年八年也還活得好好的。

斯江嗚咽著捧起他的臉,胡亂親吻著他。

景生把她緊緊地摟住,再緊一點,不夠,還要再緊一點,還是不夠……

***

斯南茫然地坐在亭子間外的樓梯上,心裡空落落的,好像天塌了,她其實很早就發現父親不太對勁了,知道他軋姘頭後反而有種靴子落地的感覺,開始名正言順地對他發脾氣,父母要離婚,離沒離成,她也並不真正在意。她長大了,她回了萬春街,回到大表哥和阿姐身邊了,她沒用多長時間,就發現根本用不著討好外婆和舅舅,他們並不偏心,對她和對阿姐阿弟是一樣的親昵,無條件地縱容,從來不問“你又瘋去哪裡了?”考得好笑眯眯地說南南真結棍,考得不好也笑眯眯地說沒關係,下趟加油,她從來不知道有個“家”能這麼好,不用揣摩不用使小手段不用撒潑不用裝腔甚至連錢都不缺了。

一個頂天立地的男人撐起來的家,讓斯南一度很無所適從,和小時候被景生照顧得無微不至的那一年有點像,卻又很不一樣。大舅舅永遠是笑眯眯的,罵人都在笑,但隻要他在,斯南就覺得踏實,什麼也不怕。舅舅像山,外婆像水,這兩年是斯南這輩子過得最安心最快活的兩年。

她從來沒真正麵對過失去。阿爺去世的時候她哭都哭不出來,人總要死的,她也差點死過好幾次,斯南從來都不怕死。可是這個字和大舅舅聯係在一起的時候,她像被人敲了一記悶棍,明明不想哭,眼淚卻止不住。哭有個屁用哦,這明明是她用來嘲笑斯好的口頭禪。

斯南突然想起了趙佑寧的姆媽,她有點不討厭她了,一夜之間全家人都死了,隻剩下她一個人——斯南打了個激靈,緊緊抱住了膝蓋。她現在就很想要毀天滅地了,什麼狗屁老天爺上帝菩薩佛祖,她都想拿縫被子的大針去戳戳戳。

九月份,斯南重回學校的時候,稍加留意才發現癌症這種病似乎已經無孔不入無所不在。拜她為師在女廁所裡學空手道的沈珈掰著手指頭數著數:“易皓姆媽去年乳腺癌沒了,王臻的爸爸在他小學的時候肺癌沒了......我們班一共十一個同學都隻有爸爸或隻有媽媽的,他們好像都要考醫學院。”

“不過我告訴你吧,姆媽沒了的,都很快有了後媽。爸爸沒了的,像王臻,他媽媽就一直沒再結婚,還有陳瞻平,他媽媽也一直沒再結婚,反正爸爸沒了的,都沒後爸,”沈珈歎了口氣,放輕了聲音,眼圈都紅了,“我悄悄告訴你,你彆跟其他人說啊,陳瞻平的姆媽也得了肝癌,說是很快也要不行了,太塞古了。”

“啊,怪不得開學了一直沒看見他——”斯南心裡堵堵的。

國慶節過後,陳瞻平的姆媽去世了。斯南才知道他也住在萬春街,還有個妹妹在讀初中。學校號召捐款,斯南捐了一百塊錢。陳瞻平回到學校的時候,斯南發現好像看不出他有什麼不一樣,還是會和男生們一起踢球,鮮肉大包也沒少吃,課間還會坐到最後一排和同學玩大怪路子或者四國大戰。斯南又重新加入了男生群體裡。很快,陳瞻平把他姆媽的病曆單、處方都複印了一份交給斯南,還另外手寫了厚厚的七八頁的看病心得。斯南生平第一次臉上火辣辣的,再三表示自己不是要“買”這些內容,緊張得甚至結巴了起來。

1991屆斯南這個班有九個人考進了醫學院,三個一醫大,五個二醫大,一個中醫大。畢業後分布在瑞金醫院、華山醫院、新華醫院、中醫院等各大醫院,科室從消化內科、血液檢驗科、骨科、五官科到小兒科各不相同,最高學曆是哈佛醫學院博士。有了微信群後,班級群裡最常出現的就是“易醫生,小赤佬昨天夜裡發燒38度8,咳嗽......”“王醫生,爺老頭子的片子請儂幫忙看看......”

隻有天不怕地不怕在解剖小動物的生物課上吐得天昏地暗的陳斯南沒能如願考醫大,終生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