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覺,烏頭山又迎來了秋天。
陽光依舊鋪散在絢爛多彩的山間林野,帶著今年最後的熾烈。
藏經樓裡,善純抬頭不經意看到窗外天空中南飛的大雁,微微愣神,手中動作不自覺頓住,是椅子滑動的聲音令他回神。
他見師父已經取了紙筆坐到案前,忙低下頭繼續研墨。
緣行並未注意徒弟的異樣,而是將宣紙鋪開,用筆沾墨,寫下“斬蛟道友惠鑒”這幾個字。
“師父,斬蛟道友是誰啊?”善純忍不住好奇的問道。
“一位有緣人。”緣行嗬嗬一笑,手中的書寫動作毫無停頓。
前日收到張養道的來信,稱自己的兒子在學習《酒三千》後病情已經得到了控製。又提到要在外麵建一座天師道的分院,詢問他的意見。
緣行雖是佛家弟子,可這些年走南闖北到底見過些市麵,各地的佛道寺觀都有過接觸,便在回信中認真的提了自己的建議,臨了,他想到後世與之交好的李修姚,又將掌門弟子三十年內不準下山的規矩提了提。
一封書信字不多,很快就寫完了。緣行將毛筆放下,瞥到一旁發呆的弟子,想著最近忙著整理藏經樓的書籍,有些疏忽對弟子的教導了,便笑問道:“善純,《金剛經》背到了第幾品?”
“啊?”善純一呆。
緣行皺眉:“這些日子你比為師還忙,整天也看不見個人影,說,到底在乾什麼?是不是因為貪玩,將為師的交待忘到腦後了?”
“弟子錯了。”善純吞吞吐吐的回道:“這些日子,弟子一直在後山練武,以至於疏忽了您布置的功課。”
“勤練武功是好事,但課業也不可落下。”緣行告誡著說道,可緊接著又覺得不對勁,狐疑的瞄著徒弟:“你怎麼突然喜歡練武了?”從南方回來的途中,他便教過對方武功,可麵前這個弟子似乎不太熱衷於武學,隻對習字感興趣。如今怎麼跟變了個人似的?
善純盯著他下擺的補丁,倔強的抿著唇。
“砰”,緣行一巴掌拍在案上,厲聲道:“說!”
善純打了個激靈,猶豫半晌,才咬牙回道:“您在外麵受了傷,還不是因為朝廷嗎?弟子想學好武藝,為師父報仇。”
緣行呆了呆,然後長歎一聲站起來,順手抽出案桌上的戒尺,吩咐道:“伸手。”頓了頓又哼了一聲:“換左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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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是我聞,一時,佛在舍衛國……世尊!善男子、善女人,發阿、阿……”
善純盤腿坐在藏經樓的小幾前,一邊執筆謄抄,一邊口中念誦著,每遇到不認識的文字,他先照著描下來,再抄到另一張備用的紙上。
一部《金剛經》不但要全部抄五遍,還要背下來,否則除了吃飯睡覺,絕對不許邁出藏經樓大門,連早晚課都不許去。
可憐他上麵的字根本認不全,遇到生僻的隻能另抄下來,等晚間回寮房時找人去問。
善純看著麵前攤開的經書著實苦惱,想撓頭,可左手一動便忍不住吸了口氣,好疼。
“知道為師為什麼打你嗎?你有疑惑不會來問嗎?偏要自己瞎琢磨,為師並非受傷,而是自廢了武功,算起來,我才是自己的仇人。你將來要欺師滅祖不成?”
一想到挨打時師父的話,他便感覺臉上發燙,這完全是自作自受。
他抽了抽鼻子,重新端正坐姿,繼續抄寫起來。
不知不覺兩天過去,他總算將五遍《金剛經》,上麵的生僻字也問了師兄,總算能夠勉強讀下來。接下來,便要牢記了。
但他這邊還沒開始背誦,有幾位師兄從門前走經過,交談聲引起了他的注意。
“朝廷的人宣了旨,為什麼不走,非要在寺裡住下?”
“大概是要等禦醫給小師叔看了傷吧。也不知小師叔到底因何受傷這般嚴重?竟連禦醫都請來了?”
“這事兒,恐怕隻有幾位師兄和長輩們知道了。可他們誰也不說,真真令人著急……”
隱隱約約的,這些話進了善純的耳朵,他猛然一驚,哪裡還能顧忌自己在受罰?踩著鞋便跑了出去。
可是剛剛邁出藏經樓,就看到兩名僧人迎麵緩緩走來。
“善果師兄,善銘師兄。”他連忙合十一禮。
來人正是善果與善銘,他們回了一禮後,便徑直進了樓。
善純猶豫一下,反身也進去了,拉住最熟悉的善銘,輕聲問道:“師兄,我師父到底如何了,禦醫是怎麼說的?”
誰知,一向開朗的善銘師兄卻一反常態,臉上時刻掛著的笑模樣完完全全消失了,反而是陰沉著臉,眼眶紅紅的,低頭一言不發。
倒是他平時不怎麼接觸的善果師兄歎了聲,將他拉到旁邊,附耳對他交待了好多的事。
可善純是什麼都沒聽進去,隻那句“師叔的時間不多了”便讓他大腦一片空白。
宛如擎天霹靂當頭罩下,善純心頭冰涼,感覺連手腳都不是自己的了。渾渾噩噩,連兩位師兄何時走的也不知道。
他回過神,便想立刻去找師父,可猶豫片刻又咬牙回到了案幾旁,重新開始抄寫經文。
師父身體不好,自己不能讓他再生氣操心了。
也不知為何,以往看上去如天書般的文字,這一次竟記得無比清楚……
第二天,善純收拾好了情緒,如往日一般去找師父,等他流利的背誦出全本《金剛經》後,師父果然很高興,拉著他坐下,給他講解裡麵的意思。他聽得很認真、很認真。
據說因為師父拒絕了國師的職位,這次皇帝的旨意並沒有其他封賞,隻是賜下不少的財寶與珍惜藥材。住持原本不想收,可師父卻笑嗬嗬的全盤接受,然後就回房繼續抄書了。
上山的兩位禦醫是三師伯寧沐向皇帝求來的,都是天下有名的內科聖手。可惜,兩位老禦醫給師父號了脈,商量了整三天,才勉強開了個方子,然後搖頭歎氣的同宮裡的人走了。
有兩個小太監背後說師父的小話,被三師伯聽到,當場就掌了嘴,據說臉都被打成豬頭了,第二天更是被傳旨太監趕到了山下,估計前途堪憂。
朝廷的人在寺裡吃了三天的齋便走了,三師伯寧沐卻留了下來,聽說他已經辭官,準備在這裡待上一段日子。
用他的話說,朝廷勾心鬥角太累,還是這裡舒服清淨,連齋飯也比外麵的好吃。
善純是不信的,因為師伯除了在寺內無所事事的閒逛,隔個幾天總要下山一趟,而每次回來,他都能聞到對方身上的葷腥味兒。
中秋過後,天氣漸漸冷了,師父也越發的懶散起來。除了早晚課,每日不是在房內看書,就是抄經,基本上不出門了。
而第一場雪落下後,他更是連早晚課都懶得去,經書也不抄,隻靠在榻上看書,睡得也早了。
善純征得住持師伯的同意,卷了自己的鋪蓋住到了師父這裡。
這間禪房裡的炭火永遠是最足的,燒得屋子裡熱通通,就算打地鋪也很舒適。
師父卻讓善果師兄搬來矮床給他,說這樣才不會老來得病。